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第3/11页)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退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模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个贪钱钞?见了这股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据日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中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善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投奈何出去了,这小胡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核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几日何妨。只是计将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晚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陈大郎晚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己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己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的在日光中恒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阉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