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半韵极酸麻(第3/4页)
西直门外三十里,一带青山连云起。
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花香流水去。
我闻流水香,含笑上山岗。
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五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
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
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官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
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
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
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罢。”于是又念道: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
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
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
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
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
夕阳下山归去来兮。
谢绍罴一口气念完,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也会减少。便对大家问道:“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功夫,诸位以为如何?”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稿子还没有做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听到大家说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里说道:“好好。”别人见了,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学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我们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从众道:“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诸位等一等吧。”孔学尼道:“我们看了再斟酌罢,这是七律,又是咏春雨的呢。”便念道: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
何处生风无绿柳?谁家有院不青苔?
昨夜惊心闻贼至,今朝搔首斗诗来。
但得郊外春色好,驱车不厌几多回。
孔学尼在这里念,那孟继祖背着两手,也在他后面念。他是舌辩之徒,最欢喜挑眼的。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说什么。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说道:“诗自然不恶,不过来韵一联,却是有些杜撰。”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这时,那副眼镜,因头低得太久,且又是摇摆不定的,所以一直坠将下来,落到鼻子尖上。他一会儿忙诗,忘了眼镜。这时要看人,才记将起来,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笑道:“说此话者,岂非孟少爷乎?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哪里知道民间故事,须知道这陰雨天,是贼的出产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虽为物无多,恰好部里发薪之后,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孟继祖道:“这虽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从众道:“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规矩,三四句写景,五六句就运事,我正是这样做法呀!”孟继祖道:“那末,起句日日念黄梅,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沈从众道:“对的。”孟继祖道:“那就不对了。黄梅是四五月的事,题目却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对题吗?”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沈从众附和着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象不是切题,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念者,未来之事,心中有所怀之也。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何处无柳,谁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其中的冯有量,是个少年大肉胖子,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搬不出来,急得头上的汗,象黄豆一般大,只管往下落。他站起来道:“诸位别先讨论,我有个问题,要提出来研究。就是这七绝诗,两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团,只望额头上去揩汗,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便先道:“当然可以。我们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于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看了一看。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是跟杨慎己学的,他要实行报复主义,就高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