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发展的方向(第2/4页)

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曲子词”为词的初名。“曲”者,声音;“词”者,文词(即辞);称“曲子”者,“子”有“小”字义,盖以别于大曲。这里在原有的“曲子词”上面加上“诗客”二字,成为“诗客曲子词”,如翻成白话,便是诗人们做的曲子词,以别于民间的歌唱,这是非常明白的。欧阳炯序里提出“南朝宫体”“北里倡风”的概括和“言之不文”“秀而不实”的批评,像这样有对立意味又不必合于事实的看法,可以说,词在最初已走着一条狭路,此后历南唐两宋未尝没有豪杰之士自制新篇,其风格题材每轶出《花间》的范围;但其为“诗客曲子词”的性质却没有改变,亦不能发生有意识的变革。“花间”的潜势力依然笼罩着千年的词坛。

我们试从个别方面谈,首先当提出敦煌曲子。敦煌写本,最晚到北宋初年,却无至道、咸平以后的;这些曲子自皆为唐五代的作品。旧传唐五代词约有一千一百四十八首(见近人林大椿辑本《唐五代词》),今又增加了一百六十二首。不但数量增多了,而且反映面也增广,如唐末农民起义等,这些在《花间集》里就踪影毫无。以作者而论,不限于文人诗客,则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 。以调子而论,令、引、近、慢已完全了,如《凤归云》、《倾杯》、《内家娇》都是长调,则慢词的兴起远在北宋以前。以题材而论,情形已如上述“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亦根据王说),可破《花间集序》宫体倡风之妄说。过去的看法,词初起时,其体为小令,其词为艳曲,就《花间》说来诚然如此,但《花间》已非词的最初面目了。因此这样的说法是片面的。

以文章来论,有些很差,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于《花间》温、韦诸人之作,因其中亦杂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种清新活泼的气息,为民歌所独有,如本书上卷第一部分所录,亦可见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绵绵不断,表现在下列两个方面:一、民间仍然做着“曲子词”。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见各书,《全宋词》最末数卷(二九八至三〇〇卷),辑录若干首,如虽写情恋,当时传为暗示北宋末年动乱的 ,如写南宋里巷风俗的 ……反映面依然相当广泛。若说“花间”派盛行之后,敦煌曲子一派即风流顿尽了,这也未必尽然。二、所谓“名家”每另有一种白话词,兼收在集子里,如秦观的《淮海居士长短句》、周邦彦的《清真词》都有少数纯粹口语体的词,我们读起来却比“正规”的词还要难懂些。可见宋代不但一般社会上风尚如此,即专门名家亦复偶一用之,至于词篇,于藻饰中杂用白话,一向如此,迄今未变,又不在话下了。陈郁《藏一话腴》评周词说:“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是雅俗并重,仍为词的传统,直到南宋,未尝废弃。

如上所说,“花间”诸词家走着狭深的道路,对民间的词不很赞成;实际上他们也依然部分继承着这个传统,不过将原来的艳体部分特别加大、加工而已。一般说来,思想性差,反映面狭。但其中也有表现民俗的,如欧阳炯、李珣的《南乡子》;也有个别感怀身世的,如鹿虔扆的《临江仙》,并非百分之百的艳体。至于艺术性较高,前人有推崇过当处 ,却也不可一概抹杀。

此后的发展也包括两个方面,举重点来说:其一承着这传统向前进展,在北宋为柳永、秦观、周邦彦,在南宋为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等;其二不受这传统的拘束,有如李煜、苏轼、辛弃疾等等。这不过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归入那一方面的,如李清照、姜夔。这里拟改变过去一般评述的方式,先从第二方面谈起。

“南唐”之变“花间”,变其作风不变其体——仍为令、引之类。如王国维关于冯延巳、李后主词的评述,或不符史实,或估价奇高;但他认为南唐词在“花间”范围之外,堂庑特大,李后主的词,温、韦无此气象 ,这些说法还是对的。南唐词确推扩了“花间”的面貌,而开北宋一代的风气。

苏东坡创作新词,无论题材、风格都有大大的发展,而后来论者对他每有微词,宋人即已如此。同时如晁补之说:“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辞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稍晚如李清照说:“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若依我看来,东坡的写法本是词发展的正轨,他们认为变格、变调,实系颠倒。晁、李都说他不合律,这也是个问题。如不合律,则纵佳,亦非曲子,话虽不错,但何谓合律,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东坡的词,既非尽不可歌;他人的词也未必尽可歌,可歌也未必尽合律,均屡见于记载。如周邦彦以“知音”独步两宋,而张炎仍说他有未谐音律处 ,可见此事,专家意见分歧,不适于做文艺批评的准则。至于后世,词调亡逸,则其合律与否都无实际的意义,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论者犹断断于去上阴阳之辨,诚无谓也。因此东坡的词在当日或者还有些问题,在今日就不成为问题了。胡寅说:“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这是词的一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