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黄花人空瘦李清照(第5/5页)

《荷马史诗·奥德赛》曾经记载,英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战争中阵亡之后,魂灵到了地狱。奥德修斯在那里遇见了他,这个人世间的英雄,在鬼魂里面,依旧是王者。这依靠的显然不是肉体的存在,而是精神的不朽。东西方的价值观在这里汇聚了。在李清照的诗中,项羽是一个人世间的豪杰,即使肉体被消灭成为鬼魂,他都依然保存着那份昂扬的豪气,成为鬼中之雄。活,活得痛快淋漓;死,死得可歌可泣。

而这种豪气和精神,在当时的男人身上,却变成了稀有物品。

宋高宗赵构在金兵的追赶下亡命狂奔,为了减少拖累,甚至抛弃了跟随自己的大臣,驾船逃到海上。南宋建立之后,皇帝大臣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在这江南烟雨中醉生梦死,直把杭州作汴州。

南宋军旗上绘有双环,取名为“二胜环”,寓“二圣还”之意。大臣杨存中用美玉雕成二胜环挂在帽子后面献给高宗。高宗非常高兴,对身旁伶人说:“这个叫二胜环。”伶人讽刺说:“二圣还挂在脑后了。”高宗脸色大变。(王曙《宋词故事》)

面对这些昂昂乎庙堂之器的七尺男儿,女词人发出了愤怒的指斥: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佚句》)

可是,没有人听到这个愤怒的女人的呼喊,男人们只关心谁与谁的感情纠葛,谁和谁的飞短流长,谁和谁的家长里短。在西湖边的暖风里吟诗作对,在南朝留下的四百八十寺中重温江南温柔乡的旧梦。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此时却在做另外一个梦。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对于离尘世太高的人来说,天就是海;对于离尘世太远的人来说,海就是天。

云海翻滚,晓雾苍茫,千帆竞渡。女人在这世间无法寻求到知音,于是如屈原一样,叩响了天庭的大门。天是宽厚的,也是慈祥的,失去了家园和丈夫的女人,终于在天庭找到了真正的男人。

女人累了,因为她已经走了太多的路,经过了太多的坎坷和曲折。在这个女子无才才是德的时代,她显得太另类,太不合时宜。但是她坚信:自己不属于人间,必属于仙界;不属于当下,必属于未来;不属于瞬间,必属于永恒。这自信足以让所有的男子失色。它来自女人开阔的胸襟,来自对苦难的咀嚼,对悲怆的反刍。鲛人的泪珠,最终成了珍珠,于是超越时间,成为不朽。

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九万里。如藐姑射的仙人一样,苏世独立,卓尔不群。女人相信,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女人相信,借着大鹏腾飞时的风,自己能够到那个地方,远离尘嚣,远离苦难,回到自己来的地方——三山——属于诗人的地方。

1155年四月十日,七十二岁的女人离开了这个苦难的尘世。我相信,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顺利抵达了三山,完成了不朽。套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她无愧于自己遭受的苦难。她经过了苦难的洗礼,如凤凰浴火,告别了旧的生命,完成了痛苦但是伟大的涅槃。从那时开始,她的名字成为一个符号,她的生平成为一个传说,她的文字,负载着她,成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