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名义卷(第10/29页)

况周颐《蕙风词话》对“诗馀” 作另一种解释:

诗馀之“馀” ,作赢馀之“馀” 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于诗,故曰“诗馀” 。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馀” 字矣。

况氏此文讲词的起源,仍用朱熹的“易泛声为实字” 之说,但他又说词的“情文节奏,并皆有馀于诗” ,这就兼及到词的思想内容了。他以为词的内容、文辞、音乐性,都比诗为有羡馀,所以名曰诗馀。他以“诗之剩义” 为误解,这是针对蒋兆兰而说的。

从杨用修以来,为“诗馀” 作的解释,以上诸家可以作为代表。他们大多从词的文体源流立论。承认“诗馀” 这个名称的,都以为词起源于诗。不过其间又有区别,或以为源于三百篇之《诗》,或以为源于唐人近体诗,或以为源于绝句歌诗。不赞成“诗馀” 这个名称的,都以为词起源于乐府,乐府可歌,诗不能歌,故词是乐府之馀,而不是诗之馀。亦有采取折中调和论点的,以为词虽然起源于古乐府,而古乐府实亦出于《诗》三百篇,因此,词虽然可以名曰“诗馀” ,其继承系统仍在古乐府。综合这些论点,它们的不同意见在一个“诗” 字,对于“馀” 字的观念却是一致的,都体会为馀波别派的意义。

蒋兆兰、况周颐两家的解释是新颖的。况氏对“诗” 字的观念还与宋翔凤同,对“馀” 字的观念却是他的创见,不过他的解释,恐怕很勉强。蒋氏把“诗馀” 解释为“诗人之馀兴” ,这就完全与文体源流的观点没有关系。

宋人著作中,虽然不见有正面解释“诗馀” 的资料,但从一些零言断语中,却可以发现不少意见,为蒋兆兰理论的来源。《邵氏闻见后录》有一条云:

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时,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损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

这里所谓“有馀之才” ,本来并非专指倚声填词,不过赞美其才情富丽,但一百年后,王称为程垓的《书舟词》作序文,则云:

昔晏叔原以大臣子,处富贵之极,为靡丽之词,其政事堂中旧客尚欲其损有馀之才,岂未至之德者。盖晏叔原独以词名尔,他文则未传也。至少游、鲁直,则已并之。

这显然是误解了韩少师的话。韩意乃规劝小晏要修德行,而不要逞文才。王氏却解释为小晏作词之才有馀,而作诗文之才不足。他以为“有馀之才” 指词,“未至之德” 指“他文” ,这样就反映了他的观点是以词为诗文之馀事了。

黄庭坚序《小山词》,亦说晏叔原之词,乃“嬉弄于乐府之馀,而寓以诗人之句法。” 他把词称为“乐府之馀” ,又以为《小山词》之不至于堕落到里巷俗曲者,由于它们还有“诗人之句法。” 因此,他在下文论定小晏的词“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 。这里可以见到黄庭坚论词的观念。他以为词是乐府之馀波,是里巷俗曲,如果像晏叔原那样用诗人之句法作词,就可以化俗为雅。乐府是词的形式,诗是词的风格。这样,“诗馀” 的意义,就已微露端倪了。

此后,有一些资料可以合起来探索:

公吟咏之馀,溢为歌词,有《平山集》盛传于世。(罗泌《题六一词序》)

右丞叶公,以经术文章为世宗儒。翰墨之馀,作为歌词,亦妙天下。(关注《题石林词》)

竹坡先生少慕张右史而师之。稍长,从李姑溪游,与之上下其议论,由是尽得前辈作文关纽。其大者固已掀揭汉唐,凌厉骚雅,烨然名一世矣。至其嬉笑之馀,溢为乐章,则清丽宛曲,……是岂苦心刻意而为之者哉?(孙兢《竹坡词序》)

唐末诗益卑,而乐府词高古工妙,庶几汉魏。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馀作辞,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陆游《跋后山居士长短句》)

以上诸文,虽然都没有直接提出“诗馀” 这个名词,但是以作词为诗人之馀事,这一观念实已非常明显。至于这个观念之形成,亦有它的历史传统。孔仲尼说过:“行有馀力,则以学文。” 孔氏的教育目的,以培养人的德行为先,其次才是学文,故学文是德行的馀事。到了唐代的韩愈,他是古文家,做古文也做诗,不过他说:“馀事作诗人。” 作诗成为学文的馀事了。从此以后,诗人作词,词岂非诗人之馀事么?蒋兆兰解释“诗馀” ,与历代诸家的解释不同,他也没有引证宋人这一类言论,使人以为他是逞臆而谈,为词的地位卑落打抱不平。其实,我认为,他的解释是有根据的,符合于宋人对词的观念的。“诗馀” 正是诗人之馀事,或说馀兴亦可,并不是诗或乐府的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