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 (第3/5页)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波德莱尔决心赶在日落之前,“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他抓住了。这一缕仍然灿烂的余晖在他的手中化作一片光明, “灼热闪烁,犹如众星”,在人们的心灵中激起“新的震颤”。他的《恶之花》就像笼罩在一片浪漫主义的夕照中的一朵金蔷薇,新奇,美丽,迷人。
根据美国当代批评家维克多·布隆贝尔的说法,法国的浪漫主义有四个基本的主题 (包括正题和反题):孤独;或被看作痛苦,或被看作赎罪的途径;知识,或被当成快乐的骄傲的根源,或被当成一种祸患;时间,或被看作未来的动力,或被看作解体和毁灭的原因;自然,或被当成和谐与交流的许诺,或被当成敌对的力量。
《恶之花》保留了这些基本的主题,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又无一不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
《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
水手们常常是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当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他们的身边。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出诗的主旨。从主题到手法,到色彩,都使这首诗与一首慨叹诗人命运的浪漫派诗歌无异。当然,诗中将大海比作“痛苦的深渊”,读来令人竦惧,已经透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在《祝福》一诗中,波德莱尔把诗人比作儿童,生来就饱受不被理解之苦,但他把痛苦看作疗冶不幸的“圣药”和“甘露”,坚信诗人将因此而受到上帝的眷顾。在《死后的悔恨》一诗中,诗人更把希望寄托于死后世人 (他的情人)的悔恨,这首十四行诗收尾的两节三行诗写道:
而坟墓,我那无边梦想的知已,
(因为啊坟墓总能够理解诗人)
在那不能成眠的漫漫长夜里,
将对你说:“你这妓女真不称心,
若不知死者的悲伤,何用之有?
——蛆虫将如悔恨般啃你的皮肉。
诗人的谴责虽然有希望作为后盾,但他毕竟只能向坟墓倾吐自己的“无边的梦想”,这不禁令人想起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
《献给美的颂歌》也是一首具有浪漫主义特色的诗篇。那强烈的、无处不在的对比特别引人注目:天空和深渊,善行和罪恶,夕阳和黎明,欢乐和灾祸,恶魔的目光和神圣的目光,使英雄变得怯懦和使儿童变得勇敢,美来自天上还是来自地狱,等等,这种两两相对的形象和意念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一直持续到终篇,逼得人想到雨果的著名的对照原则。波德莱尔的一首无题小诗(《恶之花》第99首)更给人一种雨果式的亲切感:
我没有忘记,离城不远的地方,
有我们白色的房子,小而安详;
两尊石膏像,波莫娜和维纳斯,
一片疏林遮住了它们的躯体,
在傍晚的时候,太阳流金泛彩,
一束束光线在玻璃上变成碎块,
它像在好奇的天上睁开双眼,
看着我们慢慢地、默默地晚餐,
大片大片地把它美丽的烛光
洒在粗糙的桌布和布窗帘上。
恬淡,素雅,一派田园风光中充溢着柔情缱绻的眷恋。这里波德莱尔向他母亲倾吐的心里话。不粉饰,去雕琢,一片天籁,这不正是浪漫派诗人孜孜以求却往往失之过火的东西吗?
浪漫派还有一个心爱的主题,那就是对于魔王撒旦的赞颂或谴责。他们沿着弥尔顿的《失乐园》开辟的道路,把撒旦看作是反抗的精灵、智慧的代表和光明的使者。或者,他们遵循歌德的《浮士德》的方向,把撒旦看作对人的尊严的不可抗拒的诱惑、腐蚀和毁灭。波德莱尔在这个主题上表现出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他即有对恶魔的崇拜,致力于表现“恶的奇特的美”,又有对恶魔的恐惧,其中掺杂着无可奈何的屈服。前者如《唱给撒旦的祷文》。波德莱尔在诗中祈求撒旦怜悯他的“无尽的苦难”,最后做了这样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