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6/14页)
那天是2013年6月21日,我记得我发过一条微博,配图是乌云压顶的大庆。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记得后来我喝吐了,脑袋底下垫着他那只黑手包歪在一边儿哎哟,他却精神得很,各种蹦跶,拎着大绿棒子哼歌,还扭秧歌,晃得我眼晕。
我记得我那会儿一边哎哟一边琢磨:
你说这家伙,既积极又消极,说是个浑蛋吧却总爱去帮人,说是个好蛋吧却又是个二流子,说是个炮子吧又是个浪子,说是条汉子吧却又像个孩子,太犊子了……
那天是2013年6月21日,从那天到现在,整四年过去,时间颠覆了许多事情。
其实并不需要四年,短短一年零四个月后,大洋的人生翻天覆地。
他重新坐回原地,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他给我打电话,让我骂他。
他号:爷们儿个屁啊,垃圾扒倒吧,完犊子了……
让这个浪子崩溃的,是一个从未预想过的消息:母亲查出了绝症,发现时已是晚期。
母亲反倒没有那么崩溃,起初母亲拦着家人不让说,怕儿子闹心。
母亲说:最后的时候让他回来送送我就行,就别这么早通知他了,让他搁外边好好晃荡吧。
(七)
有些人一旦走了,就是没了。
世上罕有能陪你走完一生一世的父亲和母亲。
但人性贪侥幸,爱掩耳盗铃,总认为那一天无比遥远,遥远得像是不存在的。
于大部分人而言,总要到一定的年纪才能学会环视,才会猝不及防地发现那一天早已近在眼前,静静地在你身旁立着。
我奔四了,大洋也奔四了,他比大多数奔四的人提前遭遇了那一天,然后崩溃。
起初,他后悔、自责加不解,那天的电话里他问:
我知道我不算好人,可我这十几年也帮助了那么多人啊,从老军人到孤儿,还有希望小学……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落在我们家,落在我妈身上?老天瞎了吗?
他问:是因为我浪得太久了,老天要惩罚吗?那冲我来就好干吗冲我老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攥着手机想了很久,我犹豫着宽慰他:兄弟,想想玉树,想想那个校长……
他说:你闭嘴吧,别整那没用的,我想那些干哈?人家是条汉子,我算个屁啊!
他说:处兄弟处兄弟,处了满天下的兄弟,到头来丢了妈……
他喊:你们所有人,以后别喊我兄弟了,我不配给人当兄弟,我连给人当儿子都不配,我就是个王八犊子,我不配有妈。
他醉醺醺地喊:我不和你扯了,回家了,我想我妈。
然后电话挂了。
有些人活的是一口气,气松了,人也就废了,从此一蹶不振。
像他这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崩溃时才会自我否定,这算是另外一种天翻地覆吗?排山倒海的悔意,溺水一样,将人拖向水底。
是悔意吧?嗯,悔意。
尤其是得知了母亲的那句:最后的时候让他回来送送我就行,就别这么早通知他了,让他搁外边好好晃荡吧。
(八)
东北人有个特点:什么都懂,就是不愿面对。
但一旦愿意面对了,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后退。
起初我以为大洋废了,许多朋友都这样以为。
他销声匿迹好几个月后的一天,有朋友急三火四地催我去看朋友圈,我看到他终于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消息,抬头第一句是:成功逃离医院。
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是噩耗,老太太还在。
紧接着舒了一口气,看他的语气,人还没废。
然后是纳闷儿——逃离医院?搞什么鬼?
当我把那条消息看完,血哗哗地冲上脑子。
还可以这样?真有人敢这样?!
大洋你牛×!我认识的所有东北人里数你最尿性!
得令!OK没问题!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从现在起做好迎驾的准备!
考验人民群众的时候到了,你这些年的江湖不可能白混,天涯海角我们等你!
(九)
在正式展开这段传奇前,先问一个问题吧。
如果你是他,那时的你会做出何种决定?
——那时化疗化疗又放疗,妈妈的病情每况愈下,终不见好转,医生给出的倒计时是半年,快的话是随时。
这期间大洋做了三件事:
把烟戒了,把头剃了,把所有的店铺卖了。
戒烟是因为妈妈,妈妈一直反对他抽烟,他20多年来不肯听话,如今一夜之间想听话了,烟说戒也就戒了——再不听话就晚了。
剃头也是因为妈妈,剃的光头,爸爸也剃光了,一家三口三颗光头,这样妈妈就不孤单了。她头发早就掉光了。
转让店铺也是为妈妈,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一大笔钱,开展那个逃跑计划。
老妈年纪大了,一次次的化疗太遭罪,她已经扛不住了,不止一次地说:儿子,带我跑了吧,咱们从医院逃出去吧,就这么死在床上,真是不甘心啊……她说:反正也治不好了,还搁这儿遭这罪干吗?还不如跑得远远儿的,有多远死多远再不遭这些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