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动物学课(第6/9页)
他从来都不会花很长时间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个士兵——其实只要数秒工夫——穿越熊控制的边界时,他不能戴着眼镜来作诸如此类的决定。等他选好了,就会面露微笑,眼睛正视着自己选择的士兵,举起手不带主观色彩、友好地招一招。
毫无例外,他获得的致意招呼都简短敷衍,有时甚至厌烦倦怠。从来没有士兵报以跟他自己同样的微笑。多半时候,回应中会夹杂个简单的“Papiere,bitte[9]”。如果碰到熊兵或者特别愿意费工夫的狼兵,会说句“Dokumenty[10]”,用俄语或者波兰语说出这个词。燕子男对这种略微带点敌意的开场毫不计较——甚至更喜欢。人们(包括伪装的野兽)觉得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对他们作出的决定显得更加沉着自信。
通常,这个——毫无修饰的一两个词——就是燕子男得到的全部信息,供他选择某个地方的特色口音,但是他非常在行,会稍顿片刻,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开始在自己带的医用包里翻腾。
“哦!”他会用士兵的语言和口音说,“护照,护照,护照……”其实他很清楚那本适用的证件放在哪里,但好像就不想把手搭在那东西上,最后士兵毫无例外地问他,“你是德国人?”或者“你是俄国人?”
正是从这些穿越边界的经历中,安娜的头脑像捡麦穗般逐渐确定,世界上所有的熊都来自俄罗斯,所有的狼都来自德国。
问到这样的问题时,燕子男会拿出一本盗用护照,闪露出镇定得意的微笑。这种时刻没有一次不把安娜吓得毛骨悚然。这也许是整个互动中最脆弱的环节,安娜非常清楚,他本该选择看看这本护照的里面——这是这个流程中再自然不过的接下来要采取的步骤——然后“他”将轻而易举地暴露整个骗局。
把握护照从燕子男往士兵手中转交的时机非常关键。递交护照接受检查之前,他就得开始问问题,这样士兵在打开之前就会回答问题,可是他担当不起显得随随便便的样子。
“你是,”燕子男会问,“哪里人?”每次这个问题都听上去傲慢无礼,强人所难,好像率先提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点不得已如此的味道。
从士兵嘴里无论说出什么城镇或者地区的名字,燕子男都会双眼骤然瞪大,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由衷、真心和意外惊喜的大笑声。那样的反应只会出自真正的老乡——当你站在平生离家乡最远的地方,听到那个心爱的地名时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惊喜。
起先,安娜不敢相信,他的谎言以假乱真简直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毕竟,安娜亲眼见识了他在听到林道、扎赖斯克、马哈奇卡拉、奎德林堡、格雷芬海尼兴、姆格林、苏尔[11]这些从远方飞来的陌生词语时,都表现出差不多同样的喜悦和惊讶,以她对这些词语的熟悉,它们同时可能还代表着最遥远的天宇中的星辰。但是,她很快就领悟到这根本算不得欺骗。
撒谎行为是试图为现存世界蒙上一个薄纸般的替代品,以让它看起来更符合你的目的。但是燕子男无须世界迎合他。燕子男可以让自己适合任何让他喜欢并认可其存在的世界,这正是以路语为母语的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他们穿越边界行动成功的基石在于,燕子男从不直接说自己来自士兵说出的那个地方。人们(包括伪装的野兽)觉得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对他们作出的决定显得更加沉着自信。
燕子男没有只说出一个简单的谎言,而是滔滔不绝地发出一系列问题和赞赏。
“为什么他们不能在这儿像在家里那样酿啤酒呢?”他会说,“即便给我一杯货真价实的陈啤,我都不会拿老家的啤酒来交换。”就算这位士兵不喜欢啤酒(可又有哪个年轻人不爱呢?),也没人否认自己家乡的特产是最好的。
没准儿他会说:“那条列宁老街怎么样了?” 在整个苏联,几乎没有哪个小镇没有一条叫列宁街的路。
或者,“哦!”他会大声喊叫,“我太想念今年Weihnacht的Platz[12]了。那可是每年最美丽的时候。”
哪个德国小镇上没有一个广场?哪个广场不会为了过圣诞节而浓妆艳抹地装饰一番?圣诞节来临之际,哪个年轻人不想家,而他却漂泊在外,行进在上帝遗弃的波兰的某个荒野?
不用多久,燕子男便从士兵那里收获到微笑和赞同,看到这一幕,安娜就清楚该到她开口的时候了。
“爸爸?”安娜说,燕子男起初会不予理睬。
“等等,宝贝儿。”
然后安娜会等上片刻,给他足够的时间把士兵重新拉回刚才的谈话中,但时间不会长到让他被某个具体细节难住的地步。接着安娜又会问:“爸爸?”这次,燕子男会转身在她旁边蹲下来,向士兵们露出歉意的微笑,然后说:“怎么了,宝贝儿?”安娜便会向他提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