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5/11页)
他盯着安娜,等待着。她叫什么名字?他圆圆的红脸蛋诱人地吸引着安娜。收集来的路语的名字在脑子里四处滑动着,蠕动着,躲避着追寻。
结结巴巴了几下后,安娜放弃了对名字的搜寻,换了个话题。“可你为什么不演奏?”
这个问题让希塞尔先生再度心情黯然,安娜立刻感觉很内疚。她很喜欢希塞尔先生看人的样子。希塞尔先生肩膀方正,她好想把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上下摩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共振。几乎在伤心的同时,希塞尔先生又显得那么开心。
“因为,”他说,“我仅有的舌簧破了。”他伸手从右脚的破袜子里抽出一截黄黄的、顶端发圆的短棍。顺着纹络有道清晰的裂缝,透过裂缝都能看到阳光。
安娜质疑地把脑袋偏向右边,就像她看到有好多次燕子男做的那样。“什么意思?什么是舌簧?”
“嗯,”希塞尔先生说着又把舌簧放回袜子,“如果单簧管像杆步枪的话,当然不是,如果音符像步枪的射击声,当然不是,那么舌簧就像子弹盒,你知道,就像你射击时放进枪里的弹匣。有了它才能工作。它震颤的时候就像你说话时的喉咙,声音会从里面出来。如果没有舌簧,就不会发出声音。”
“那么其实舌簧才是乐器,而不是你或者这把单簧管。”
“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希塞尔先生说,“如果它破裂了,那么声音就绝对不会好听。”
“但还是会有声音?”
希塞尔先生皱了下眉毛,又模棱两可地左右摇摇头。“当然了,”他说,“有点儿。”
“哦,那你干吗不演奏呢?”
“因为舌簧破裂后声音就没那么好听。我要是演奏了,舌簧会破裂得更严重。”
安娜听来这毫无道理。“可是如果你不在上面演奏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音乐啊。”
希塞尔先生又皱了下眉毛,点点头说:“没错。”
“那你会演奏吗?”
希塞尔先生摇摇头。“不会,我不能冒险把这根舌簧给弄坏了。”
安娜不肯相信。这是胡说的。
“不过,”希塞尔先生说,“我愿意试试你打断我时正要做的事。”
“什么?”
“我正要练习。什么指法啊等等,不过不会吹,只想单纯地哼哼。”
“什么?”
希塞尔先生好像马上要解释,接着又叹息了声。“听就是了。”
希塞尔先生把没有舌簧的单簧管放进嘴里,闭上眼睛,通过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哼哼起来。从乐器里传出的声音听着怪怪的、闷闷的,他的手指在乐器的按孔上奇怪地轻拍着,但是通过这一切,安娜足以听到他内心的音乐。
他的声音忧郁、柔和、圆润,在乐器上演奏的是支甜蜜哀怨的多依娜[16]。
他不停地演奏着、演奏着,开始简单而低沉,很快就升起调门,不断往上攀升,安娜频频仰起脸看他,只见他紧闭双眼,身体轻轻摇晃着,不断朝他的音乐深处行进。
有那么片刻,安娜知道,如果她不站起来,马上悄然离开,等会儿就没法走了,可是这样待着不见得就很不舒服,她决心已经很坚定。
最后,她靠住希塞尔先生坐的那段树桩,像他那样闭上眼睛,这样她也许就能以希塞尔先生的方式听这首乐曲。
安娜就这样爱上了这个亲吻他的步枪的男人。
安娜早就看到了,但希塞尔先生却没有。燕子男手里攥着那把折刀。
要是安娜的眼睛没有像希塞尔先生那样闭着就好了,她可能会看到燕子男走过来的过程,可能会迎上他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切都很好,事情从一开始就会不同。
结果,燕子男弄出点儿小小的声音,在树丛中走动的飒飒声,小树枝断裂的声音,安娜和这个犹太人同时睁开眼睛。安娜非常清楚,这是从燕子男那边发出的他们相对安全的信号——如果他愿意,会轻而易举地拿着刀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而且,两人为了好好欣赏音乐紧闭双眼,谁都不会觉察到,除非等感觉到刀刃来了。
然而希塞尔先生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
尽管酩酊大醉,靴舌拍打着,他还是比安娜先站起来,右手抓着单簧管放在身边,与地面保持平行,左手把安娜拉到身边,护在他的大腿后面。
燕子男曾经不止一次把安娜拉到身边,但是把自己挡在安娜和危险分子之间——这个可不是燕子男愿意干的事。
“嗨,”希塞尔先生说,“今天这儿成了林地里备受欢迎的公共角了。”希塞尔先生的话语中带着咯咯笑声,轻松柔和,让人放心,没有冒犯的意思。友善。这个也跟安娜的理解相背离。尽管燕子男善于把陌生人变成同胞,他自己却从不友善。友善是自我的某种延伸。友善是很容易被断然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