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8/11页)
他们血管里肾上腺素的浓度快跟血液差不多了,两个男人几乎不放过任何表达分歧或者释放紧张的机会,但最初的触发点可能是食物。从昨天来,他们谁都没吃过一口东西,燕子男好像也没有停下来搜寻食物的意思。
靠近那个苏联的旧营地时,争执到了高峰。当然,那个营地并不是真的老旧——应该是十五或者二十小时前才被放弃的,炸弹落下的地方还有火在燃烧。在烈火的噼啪声中,一张袭击期间就在播放的唱片,侥幸躲过轰炸,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地循环播放着两段管弦乐。同时,这地方给人某种真正的古迹感——像座古代庙宇,仿佛在永恒的大火中面临被永远烧毁的灭顶之灾。
争执的焦点在于,燕子男确信跟随行军的德国人是最安全的行动策略,只要与冲突能适度地保持距离,那些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战的士兵肯定毫不关心他们。可是,希塞尔先生认为撤退回去穿过布格河,离开这些战线是最佳的选择。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们存活下去。只要他们看见的这些如大规模蜂群涌动般通过的部队所到之处,很少有食物储备幸免于不被洗劫。另外,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事行动只有一波袭击?难道不会有援军,第二波增援部队吗?他们如何确保待在第二波的前头是安全的?
“如何?”燕子男说,“就是别掉头直接朝它走去。”
希塞尔先生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地说:“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间求活。待在死亡之间不好。”
安娜对希塞尔先生话语中透出的这种恶毒感到很惊讶——在此之前,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看法和观点时他从来都不忸怩,但是面对燕子男的权威,他从不强推这些观点。希塞尔先生大概被渡河、炸弹、行军部队这些东西强烈地震撼到了,因为争论持续进行了很长时间,有时安娜怀疑两个人是否会妥协。
最后,燕子男发话了,像在极端状态下经常表现的那样,语气清晰,得体有礼。“希塞尔,”他说,“没有人会告诉我去哪里。如果你想跟我走,那就跟我走,如果你想离开,那就离开,但是自从进攻开始来,我就没睡过觉。我没有太多的话可跟你说了。”
那天晚上,希塞尔先生做完祷告后,安娜还没睡着,燕子男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这时战火的燃烧听上去安静多了,但是,在远处,仍然传来枪炮和爆炸声,那张唱片始终不停地播放着那两段乐曲,一遍又一遍地放着。
外面世界的这些声音让安娜难以入睡,可希塞尔先生要休息时,却显得毫不困难。安娜心想,这个犹太人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最后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其实早就睡了很长时间了。
“你要去哪里?”燕子男闭着眼睛问道。安娜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醒着。他的声音平静之极。
“我想关掉那张唱片,我想去那里。”希塞尔先生说,“上帝保佑,我们至少可以听首别的乐曲。”
燕子男叹了口气。“我基本上可以肯定,那幢建筑里没有留下任何活着的东西,希塞尔,如果在声音可以到达的范围还有别人,而唱片忽然鸦雀无声了……”
希塞尔先生重重地坐了回去。
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跟着唱片里的乐曲哼唱起来,附和着这两段乐曲提高自己的声音,轻轻地扬起来,时而与之搏斗,时而与之拥抱,时而与之周旋。他的歌声既舒服又美好,可是不知怎么,却让安娜感到格外伤感。
他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唱完就翻身转到他那侧去了。
燕子男等到安娜细微的鼾声响起,跟那个犹太人的鼾声会合后——就像那讨厌的行走歌的夜间拙劣模仿版——燕子男才起身走进森林。
早晨,安娜第一个醒来。
燕子男躺在他原来躺下的地方睡着。在希塞尔先生旁边,一根漂亮的皮肩带系着他那支心爱的单簧管,皮带上装饰着手工制作的斯拉夫人的图像。那件东西好美。
安娜看到这个时,什么东西落到她的心坎上了。自从德国人发起进攻以来,即便在希塞尔先生身旁,她都设法彻底忘记有欢乐这种东西。可是,就在她眼前,这个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世界上不是处处都燃烧着战火,事实上,有些地方在变得越来越好——燕子男冒险出去,不是为了寻找吃的东西,不是为了得到,不是为了安娜的利益,只是为了给她美丽的希塞尔先生以惊讶和喜悦。
希塞尔先生是对的。最好不要在他人的死亡中求生存。这里没有傻里傻气的哑谜,没有小调可唱。在这里他们不能为了寻开心四处乱跑嬉戏。在这里,他们只有认真地奔跑。
在这种地方,燕子男很快变成一只吃腐肉的乌鸦。战争打起来后,他们紧紧追随燕子男。当看不见的第二波死亡还没到来之前,先已完美地纵身一跃逃掉,躲到他都不知道也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他们三个谁都不熟悉那个地区——也许是白俄罗斯或者乌克兰——虽然他们倾向于穿越边境,可是战争期间在那样的地方,好像痛苦的感觉更为加剧了。波兰,他们相信,他们熟悉。波兰,他们相信,是属于他们的。边界也许不过是沙地上画出的一条线,可是,当你心里害怕的时候,在你自己家的院子漫步和在邻居家漫步感觉区别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