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艾乐森(第2/3页)

日子太慢了,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一分有六十秒。小时候读元稹的诗:深宫寂寞恨日长,现在渐渐明白了,豪华行宫里没有年月,时间就像停了一样慢,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一分有六十秒,每一天都有八万六千四百秒……

有一天我坐在大厅六十四件一组的艾乐森沙发上发呆,那条叫纯一郎的小狗在我腿上爬来爬去,叫声细细的,像小猫仔吃奶,像小兔子打呼噜,还伸出针鼻般的小舌头舔我的胳膊,样子又古怪又机灵,我搓弄了它两下,这小东西张嘴就咬,活活咬掉了一块皮,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跳了两下,气急败坏地叫英国管家:“去!把这狗杀了!给我做包子吃!”其实我是开玩笑,真实用意是让他找医生来给我打针,没想到这该死的英国佬居然敢驳我,他鞠了个躬,说他不赞成,还说这狗多么可爱,多么名贵,他主人多么疼爱它,等等。说得我怒火万丈,拍着大腿跟他瞪眼:“我他妈的就是要吃狗肉包子!你去不去?!”他又鞠了个躬,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让我稍等。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我盯着他扑粉的假头套恨恨地想:不列颠的王八蛋,你以为还是一九○○年啊,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这里也不是他妈的圆明园!

那天晚餐,我的主食是两只小小的包子,面皮擀得极薄,近乎透明,上面褶皱细匀,浑圆精巧,摆在翠绿的荷叶上,就像两件完美的艺术品。里面的馅红红的、细细的,一咬一包汤,我吃了一个,又夹起一个,看见旁边的英国管家两眼紧闭,胸口起伏,喉咙里咯咯作响。

我的卧室长八十米,宽六十米,中间的大床最少也可以睡三十人。每当晨风拂动床帷,太阳从窗边升起,我就会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外面阳光普照,海鸟在青天碧海之间翩翩飞舞,渔夫们荡舟往来,歌谣相答,笑得灿烂无比。而我心中却总是冰凉,看着这绝世的美景,我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漂浮其间,越沉越深……

那地方就在我的床下。潮湿的地下巷道,炙热的火屋,铁笼中的烂肉,黏稠赤红的血水,以及梦中也能听到的,那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肯离开?

把蚯蚓放进蛇窟,蚯蚓就会变成最毒的蛇。

他把这句话写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那本书叫《来生镜》,讲的是一个人在古墓里挖到了一面神奇的镜子,这面镜子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来生。消息传开后,人们纷纷赶来,乞丐照出了富翁,妓女照出了公主,还有一些人结局悲惨,他们或为猪狗,或为蛆虫,有一个甚至变成了茄子。后来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在镜前站了整整一天,他笑,他哭,镜子却始终空空如也,不光看不见来生,连今生都没有了。

现在我渐渐明白,我就是那个没有来生的人。当一切影像都已消失,我还在借来的地方,过着借来的生活,今世还没过完,来生就已透支殆尽。

他没露面,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不管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头上都会有监视探头滋滋地转动,我甚至能想到他偷看我的样子:嘴歪着,眼眯着,白眼球灼灼闪光,又天真又邪恶,一个恶鬼附身的婴儿。而我就像一只试管里的老鼠,逃无可逃,藏无可藏,苦苦等候的只是那个毒发身亡的日子。而他又在想些什么?他给我注射了如此大量的毒剂,等待的又是什么样的伟大发现?

“把蚯蚓放进蛇窟,蚯蚓就会变成最毒的蛇。”

我们旷日持久地对峙着,就像那个著名的寓言:

卖橘子的人站在暗处,一个人在他的橘子中越陷越深……

吃掉纯一郎之后,仆人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点变化。这变化不是表面上的,表面上他们依然斯文有礼,说话慢声细气的,态度低眉顺眼的,除了没净身,其他无可挑剔。可每当我转过身,他们就在背后冷冷地沉下脸,冷冷地磨着牙,就像一群恶毒的猫盯着一只身陷重围的老鼠。

飓风来袭

这世上有一种毒药,一旦喝下它,你就能看见自己背后的世界。

有一天,我对着行宫无处不在的监视探头发牢骚:“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疯了。”探头滋滋地转着,我继续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对,我是爱你的钱,这个瞒不过你,但这不是主题吗?”

飓风就是那天来的,从山脚开始,摇动枝叶,卷沙扬尘,吹折了千百棵树木,直吹到山巅绝处的贝奇行宫。四只蓝喙天鹅无端惊叫,在水面上振翅狂飞,乱落羽毛如雪,一只只大狗小狗没命狂吠,马群越栏而出,在无路之处踏泥狂奔,突然间霹雳大作,风雨声凶猛响起,巨浪拍空,天昏地暗,梁柱吱吱摇动,屋瓦纷纷抛落,巨石垒砌的围墙轰然倒塌,图书馆内外纸片纷飞,我心中震震,跟着仆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