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4页)
世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圣人把污水泼向整个世界,然后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大多数人像我一样,明知寻不到净土,干脆就在污水中安身,饮脏食秽,乐此不疲,既弄脏自己也弄脏别人。唯有潘志明是个异类,在这艰于呼吸的城市,日日污水浇身,他却妄图清洁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尊敬他,更多时候我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叫他名字,叫他傻逼。
那天我终于送他去了医院,吊了一针柴胡。他慢慢睡着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看着像个孩子。我没心情陪他,正好姚天成发来信息,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谈。我回复“知道了”,站起来往外走,这时老潘忽然睁开眼,低声问我:“我斗不过他们,是吗?”我点点头:“斗不过,认命吧。”他沉默下来,眼神渐渐黯淡,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小菲?”我笑起来,说儿子可以托孤,老婆不行,瓜田李下,君子袖手,这事万万不能答应。他也想明白了:“你说得对,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君子。”我跺脚而去,心中愤愤不平,想什么人啊,哪有这么说话的?活该陆老板整他。
我和潘志明从来不是朋友。他鄙视我,正如我鄙视他。我死了他肯定不会伤心,正如他死了,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会知道,那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交谈。
出来后直接开到万豪酒店,姚天成已经等着了,张嘴就有风雷之声:“你他妈怎么搞的?现在麻烦大了!”我装得十分无辜,问他什么事。姚天成恨恨地运气:“都是你的馊主意!刚才中院立案庭有个姓左的打电话,说我们的证据有问题,要派人来集团审核,他妈的,这不是添乱吗?”我大惊失色:“啊?有这事?审什么?”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左季高这老小子是个角色,干得不赖,瞧姚厮吓的。他噗噗地吐着烟:“还能审什么?查账呗,问人呗!说什么‘关联交易’,话里话外还影射我们转移财产。现在集团形势这么紧张,他们再来折腾,那不全露馅了?”接着质疑法律程序:“他妈的,小小一个立案庭,怎么管这么宽?他们有这权力吗?让德国人撤诉行不行?”我骗他:“没办法,现在都搞大立案,撤诉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马脚了,这事……唉!”然后闭上嘴,等他接茬儿,姚天成果然中计:“你跟这姓左的熟吗?能不能跟他说说,别调查了,直接立案?”我说见过两次,没什么交情,我们所有个合伙人倒是很熟,估计可以约出来。关键咱们不能慌,一慌更显得有鬼,得慢慢来才行。立案庭的审核很简单:主体资格、基本事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急了:“怎么能不慌?怎么能不慌?市里的工作组还没走呢,他们再派人来,两下一接头,说什么关联交易、转移财产,再找员工逐个谈话,我他妈怎么办?高总怎么办?马上就得抓起来!五千多万的国有资产,该判什么罪?够不够死刑?”我面容整肃:“是是是,我知道了,马上就打电话!”说着掏出手机,拨通元臻成的号码,说我有个案子到中院了,想请左庭长吃顿饭,我跟他没交情,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这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我把手机稍稍移开,让姚天成也能听见里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将你都不来,我不管!”我心下高兴,想元臻成这小子够机灵,赶紧握着电话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确实走不开,现在有点麻烦,千万拜托,千万拜托!”他大咧咧地:“行吧,谁让我欠你情呢,等着,一会儿给你消息!”我收起电话,对姚天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现在只能等了,其实我也是好心,没想到……”他一摆手:“反正不能派人来!你他妈给我搞定!”我苦笑:“没法开口啊,姚总,立案调查也是程序,我总不能……”他咻咻有声:“大不了我给钱!我他妈给钱!这总行了吧?”我心里大安,脸上却更加凄惨:“就是这事麻烦,不给钱他要查,但这钱怎么给?以什么名义?要是正常的经济纠纷,根本不在乎他们调查,可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扑通坐倒,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元的电话回得很快:“不吃饭了,中院对面有家陆羽茶馆,知道吧?下午三点,别迟到了,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左不见外人,你一个人来!”我连声道谢,收了线,给姚天成递了支烟:“姚总,恐怕要说真话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瞒不过去。”他缓缓点头,我沉痛检讨:“都怪我,你说我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不耐烦地吐了口烟:“少说没用的!已经两点了,你先去谈,我找高总汇报一下。”我点点头往外走,快到门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转过身,看见他额头大筋突突地跳,“你给通发做了三年顾问,不算那笔四千万的风险代理,也赚了七八十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