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3/5页)
“你是说普世情怀?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
“嗯哪,身在黑狱之下,我依然仰望星空。哪怕把我烧成飞灰,我依然坚持我的理想,理想!为绝望者燃起希望之火,让无力者坚强前行!”
“你是说他们得了骨质疏松症?”
“嗯哪,罗莎·卢森堡说过:人生在世,要像两头燃烧的蜡烛。我就是那根蜡烛!烧尽自己,却照亮整个世界,世界!”
“你是说你长了痔疮?”
“嗯哪,哪怕还有一个人不得自由,你和我就是囚犯,囚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被平等看视,你和我就是奴隶!”
“你说你长了痔疮,他们还搞你屁股?”
“嗯哪,其实所有人都误会了我,我无意流血,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和平!我批评政府,却从来没想推翻它,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渐进的改变,一步步走向天下大同!”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表情欲仙欲死,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海啸般的高潮。半天才悠悠醒转,眨巴着眼珠子问我:“嗳,你刚才问我啥?啥屁股?”
满堂哄笑,小四眼迷惑半天,忽地把鼻尖直凑过来,满嘴浓郁的包米子味:“你!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嘲笑我!”我说哪里哪里,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奇才,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高尚的事业,你身上辉映着众神的光辉,凝聚着全人类的希望!这下他满意了,龇着小牙使劲地乐,我转过头低声咕哝:“他妈的,原来上帝是个辽宁人。”
那是我这辈子开的最后一个玩笑。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已经没有任何心愿,只剩一死。
日子很长,好像永远都过不完。日子也很短,不经意间就走到头了。这些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要想。死亡本是无形之物,现在好像变成了活的,一个巨大的、黑糊糊的东西,张着大嘴,喷着臭气,越过一切障碍,一步步向我走来。我逃不掉,躲不开,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等死。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完全的绝望。勒住我的脖子,我还可以手脚乱踢。捆住我的手脚,我还可以呜呜挣扎。而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手不能摇,脚不能踢,也不能叫出声来,只能静静地躺着,一遍遍地想他们怎么押我上车、押我下车、有人大喝一声:“跪下!”接着有人走到身后,啪地一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从身上摸出一张纸,说这是一份捐献器官的声明,你摁个手印吧。我慢慢向后缩:“我不捐,我不捐,我还没死!”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反正你家人也不在场,摁不摁手印都一样,医院的车就停在旁边,枪一响他们就抬你进去,能割的全割了,一个眼角膜卖几十万,一个肾也是几十万,你又不认识他们,何苦帮他们赚钱?这些天我们对你不错,是不是?还不如替所里搞点福利呢。我顿时清醒,说汤干部,我摁了这手印,你有不少回扣吧?他不好意思了:“咳,就几千块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高声冷笑:“我他妈都要死了,你怎么好意思下这个手?不捐!”他勃然变色,转过身对彭厨子比了个手势,一群犯人呼拉拥来,把我摁得死死的。汤明礼捉过我的手,异常温柔地按了手印,然后嫣然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力气尽失,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想: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犯人们都围了过来,或激我以雄心,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劝我以大义,说人总有一死,你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玩过,不枉人世一遭。小四眼来回乱转,嘴里悠悠长叹:“每个人的死亡都有损于我,每个人的悲伤都是我的悲伤!”我恍若未闻,心里忽有所动,想这辈子我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没几个人以真心对我,而肖丽是其中之一,我又何苦让她陪我去死?
我和肖丽认识时,她刚刚二十岁。一天有个姓卢的当事人约我吃饭,那人极其淫荡,不停吹嘘他的花丛战绩,说新世纪以来,他至少睡了四百个姑娘,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更兼身有利器,每次都把人家日得“吱吱乱叫、直冒黑烟”。姑娘们欢畅者有之,悲痛者亦有之,还有的竟被他日出了抑郁症,睁着妩媚的大眼幽幽发问:“哎呀卢总,你到底是要干我,还是要摧毁我?”这情节太动人了,我拱手叹服,说何物卢兄,竟犀利乃尔!就算一次日出一汤勺,四百多次也能装满一桶了吧?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卢一桶”。他仰天狂笑,样子十分得意,就在这时肖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