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4/12页)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麽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愤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麽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麽?」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麽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厉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麽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班学的黄璧、蒋孟媞,你不记得麽?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把手缩回,柔声道:「你去罢。明天下午早点来。」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麽事,她笑道:「没有什麽。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麽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的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分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些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