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第4/8页)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把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麽高--」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麽?『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麽?假使我不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麽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鸿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楣,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逃,鸿渐就留下来,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大铁箱,衬了狭小的船首,彷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蹟。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麽?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麽?」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