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13页)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两顿饭,由训导处安排日期;校长因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乾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举动。」经济系主任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跟学生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他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结合孔老夫子的古训「食不语」,吃饭时不准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香烟,见同事们照旧抽烟,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厉害的地方是厕所,便藉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些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或摆导师的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赵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说:「你没来的时候,跟我讲什麽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现在怎麽又灰心了?」辛楣否认他讲过那些话,经鸿渐力争以后,他说:「也许我说过的,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不是训练些机器。并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中国战时高等教育是怎麽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鸿渐道:「怪不得贵老师高先生打电报聘我做教授,来了只给我个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别忘了,他当初只答应你三个钟点,现在加到你六个钟点。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第一次欧战,那位德国首相叫什麽名字?他说『条约是废纸』,你总知道的。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麽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鸿渐道:「可怕,可怕!你像个正人君子,很够朋友,想不到你这样的不道德。以后我对你的话要小心了。」辛楣听了这反面的赞美,头打着圈子道:「这就叫学问哪!我学政治,毕业考头等的。吓,它们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我现在不干罢了。」说时的表情彷佛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鸿渐笑道:「你别吹。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利害。」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

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乾净了,下一批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看一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拜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