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3页)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 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麽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小职员,藉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麽?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陆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麽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和自己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不像自己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总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吗,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彷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让你一个人吃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麽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麽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还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隐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麽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麽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会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麽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支烟罢。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发到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