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3/18页)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麽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乾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乾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麽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麽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麽回覆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你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麽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写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家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麽--」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那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麽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提拔我,我进去干麽?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你的朋友,咱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你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的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麽?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麽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麽?」
「是的。他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麽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麽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