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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彷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迳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槅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疎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袴的袴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乾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麽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麽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麽些,我在里面蛮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乾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咾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麽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