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11/17页)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呕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袴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櫈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彷佛显老一点。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慧的名声,想必没有什麽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綉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麽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麽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麽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麽不孝了?」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麽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麽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搥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有什麽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麽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