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2/17页)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麽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麽!」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坦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

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麽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麽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麽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麽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麽,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麽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麽?」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麽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麽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麽背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