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上)(第7/8页)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麽!」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麽?」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麽?嘴里不乾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乾大一块地麽?」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麽?」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獃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运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牠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袴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的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