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下)(第12/12页)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地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麽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麽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麽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麽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麽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麽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羣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麽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麽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麽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彷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