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下)(第4/12页)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麽?」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麽!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麽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麽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麽?」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麽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麽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麽?」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麽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麽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麽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周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