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下)(第7/12页)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麽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麽?」睨儿道:「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麽?」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麽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麽?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彷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麽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麽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麽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羣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