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第3/8页)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的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麽黑眉乌眼的,亏你怎麽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彷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麽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麽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迭连声叫买饼乾去。

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快去快去。尽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麽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