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麽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麽也不必怕。走到什麽地方了?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作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麽俏事,彷佛只是表示他什麽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麽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麽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了主意:「老者,水现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哪儿来的?」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麽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牠们送到口外去放青。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牠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乾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麽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吃喝吆喝去吧!」「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