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4页)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盯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乾净,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曹家喜欢用乾净嘹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麽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麽乾净雅趣,立着他这麽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麽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的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麽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麽脸面,哪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麽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抄」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麽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麽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麽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麽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麽吃心。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子,我也是常辞工。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二来是,年轻气儿粗,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麽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这儿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可是话又得这麽说,把事情看长远了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住乾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麽,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一点也不必,火气壮当不了吃饭。像你这麽老实巴焦的,安安顿顿的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去强。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气:「得,明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