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3页)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板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紧跟着家伙舖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刘老头子马上教祥子去请一堂苹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的。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麽有心眼!」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祥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现在还没有人送来,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乾撂台,X他妈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麽呀?」虎妞喊着劝慰。「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麽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们!」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错投了胎。那可也无法。其实有祥子这麽个乾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刘四爷没答碴儿,想了想:「话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麽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绿,自己点了点头。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舖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细。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把红笺裁开,他写了些寿字,贴在各处。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碴儿。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气,找来几个车夫,「开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艺,怎麽活着来的!」四爷发了脾气。「我在你们这麽大岁数的时候,兜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吧,刘四不哄孩子玩!」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算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的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白教你们拉一天车,都心里给我多念道点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的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别看着眼馋。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麽。有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乾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就是得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不行!听明白了没有?」「明天有拉晚儿的,四爷,」一个中年的车夫问,「怎麽四点就收车呢?」
「拉晚的十一点以后再回来!反正就别在棚里有人的时候乱挤!你们拉车,刘四并不和你们同行,明白?」
大家都没的可说了,可是找不到个台阶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发僵;刘四爷的话使人人心中窝住一点气愤不平。虽然放一天车份是个便宜,可是谁肯白吃一顿,至少还不得出上四十铜子的礼;况且刘四的话是那麽难听,彷佛他办寿,他们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再说,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车,正赶上年底有买卖的时候,刘四牺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着「泡」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里立着,心中并没有给刘四爷念着吉祥话儿。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来。
大家的怒气彷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着祥子的后影。这两天了,大家都觉得祥子是刘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结,任劳任怨的当碎催。祥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帮助刘家作事,为是支走心中的烦恼;晚上没话和大家说,因为本来没话可说。他们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为他是巴结上了刘四爷,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交谈。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的发着点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刘四爷不准他们在喜棚里来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车的,为什麽有三六九等呢?看,刘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着祥子,腿也想动,都搭讪着走出来。刘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气灯底下说话呢,大家彼此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