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4页)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麽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麽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舖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彷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麽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什麽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舖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舖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麽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舖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麽,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麽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麽。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麽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麽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没有什麽表情,老是那麽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麽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彷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