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2/4页)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麽?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没有人,要不然为什麽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见哪!你怎麽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彷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麽,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彷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麽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麽他能说得这麽长,而且说得这麽畅快。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像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麽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麽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麽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