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第2/4页)
「牠不咬人麽?」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牠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麽?」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麽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麽?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注四〕。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麽高,嘴唇也没有这麽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她,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彷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注五〕,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注六〕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麽,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麽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呀,你放了道台〔注七〕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麽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麽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麽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