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第3/3页)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麽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注四〕,呆呆的坐在地上;彷佛等候什麽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麽。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她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她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她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麽呢?」
华大妈跟了她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她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她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麽一回事呢?」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麽?」她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麽一回事呢?……」
她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字。)
- 洋钱: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 号衣: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样。
- 鲜红的馒头: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 化过纸: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