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2/16页)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14〕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15〕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麽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6〕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17〕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麽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彷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麽?」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这就近什麽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18〕不也是「第一个」麽?「你算是什麽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