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第2/3页)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菜乾,──听到了风声了麽?」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麽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彷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麽?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麽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麽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她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麽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她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麽丑麽?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麽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话麽?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她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她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麽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2〕,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彷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麽!」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她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麽!」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