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时光减法(第2/3页)

当艾琳出来和他待在一起时,她的脸蛋一侧是红的,被枕头弄出了一条条褶皱。她已经穿上外套——扣子扣错了——衣服就像六角手风琴一样围着她的腰部。她的头发被梳成两张大翅膀的形状。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他望的地方。她端起那只茶杯,就仿佛它是她的,然后倒了杯茶。她很随意地吃起奶油饼干来。

“挺不错的。”她说。

仅此而已。

天越来越亮。东边,一道金光撕开了地平线上方的夜空。常春藤的叶子沙沙、沙沙地响着,他们不需要说话。突然,艾琳站起身来,抱着自己,在地上跺着脚。

“你要走了吗?”他说,假装满不在乎。

“如果你想坐在这外面的话,我需要披一条毯子。”

她转过身,朝露营车走去。她的手放在门框上,仿佛她已经走进去很多次了,仿佛她还会走进去无数次。

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艾琳。”

“给我两秒钟时间,亲爱的。”说着,她钻进车里消失了。

拜伦领着艾琳朝绿地走去。月亮仍然高高地挂在空中,现在天空已经属于黎明,那一轮白光正变得越来越淡。在他们的靴子下,结霜的草叶发出嚓嚓的声音。叶片闪着微光,就仿佛那上面覆盖着糖衣。他想起艾琳喜欢霜甚于雪,很高兴她拥有这样的一天。他们没有手拉手,但有一两次,他们的肩膀或髋部彼此碰触,而他们并没有一下子跳开。

艾琳和吉姆在那条死胡同的第一所房子旁停下脚步。“瞧。”他说。他忍住没笑出声来,但心里喜不自胜。

他指着那些留学生住的房子。还没有人起床,不过门垫上的几双软运动鞋旁放着一箱空瓶子和啤酒罐。艾琳一脸困惑。“我不明白,”她说,“你要我看什么?”

“看这里。”他指了指。

“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领着她走近一些。他们就站在一楼的窗户旁,不过里面没有声音。他轻轻地把手伸进窗台上那只塑料花箱,揭开一层叶子。艾琳靠近瞥了一眼,那里有两朵尚未绽开的紫色番红花。

“花朵?”

他点点头。他在嘴唇上竖起一只手指,低声说:“我种的。”

她看起来很迷惑不解。“为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也许部分是因为你。”

“因为我?”

“也许。”

“可是你那时还不认识我。”

“好吧,我也不知道。”他笑了。

艾琳向下伸出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就像一只手套那么温暖。他没被吓着,他没有退缩。

“你是不是宁愿我送笔?”

“不,”她说,“我喜欢这个。”

他带她来到下一个窗台花箱。这个花箱被晾衣绳和那些从未取下的衣服挡住了。他们弯腰钻过那些结冰的茶巾,朝窗台走去。同样,这所房子里也没有生命迹象。在那层霜冻的叶子下冒出两根纤细的绿色茎秆。它们太小,还没有长出花朵,但它们有股清新的气味,就像松树。

“这些也是?”艾琳说。

吉姆再次回答:“是的,这些也是。”

艾琳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她不单望着自己面前的两所小房子及其窗台上的塑料花箱。她举起双手放在眼睛上,如同构成一条隧道,她扫视着整条泛白的死胡同。每所房子都一模一样。在那些霜冻的叶子下面,都会有新生命萌动、冲破泥土的细微迹象。

“什么时候,”最后她终于问道,“什么时候种的?”

“当人们睡着之后。”

她凝视着他。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牙齿上沾了什么东西,例如菠菜,只是他并没有吃菠菜。

“干得好。”她说。

他们手拉手地穿过那片被居民称为绿地的泥地,朝中间那条被围起来的沟渠走去。这一次他不用指点、解释了,艾琳似乎本能地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他早先扫走的落叶在边上堆成一堆。

在栅栏里面,那一小洼土地上五颜六色。这里有很多小小的番红花、乌头、雪花莲、虎眼万年青。它们并没有全都开花,有些仍然是包得紧紧的花蕾。

“这是我母亲去世的地方。”

“是的。”她擦擦眼睛。

“这里什么都长不出来。水不断地流回来,不是很多,只够形成一个水沟。水并不总是顺从人们的想法。”

“是的。”她点点头。

“也许我们不得不接受水的这个特点,它流过来又流走。”

艾琳扭动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巾,噗的一声擤了一下鼻子。

他说:“于是我运来泥土,运来肥料。我在这里种下球茎花卉。每天晚上,我都会检查它们是否还好。”

“是的,”她嗫嚅着说,“是的。”

艾琳挣脱吉姆,朝那道栅栏走去。她低头注视着那满池的冬季花卉,这里是从前那个池塘所在的地方。望着她,他的心里似乎有什么苏醒过来。他仿佛又看见了戴安娜,颤颤巍巍地站在水中。他似乎感觉到了1972年夏天的炎热,那时她睡在星空下,空气中弥漫着长瓣紫罗兰和花烟草的甜香。他找到了母亲的家具:带流苏的台灯、休闲桌、印花棉布扶手椅。所有这一切都如此清晰,很难相信四十多年的光阴已经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