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你家有龙多少回(第2/2页)
第三回
今年七月,我因事回家,正赶上麦收。本想能帮上一些,却被那庞大的机器打败。十亩麦田,宽阔无边,这“轰隆隆”的一台联合收割机不消一晌已是完工。再也见不着打麦场和打麦场上的月牙以及那月牙一般明利的镰刀了。
好在,村人们的慰问没变,遇上我除了一句“回来了”再无其他,犹如我从未回乡一般冷漠。令他们激越的自是那比他们还老的一句:“你家打粮多少斤?”
到了家,吃过晚饭,趁着天色未晚,我跟我爸去田间散步。不承想,忽地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骤降大雨。仓促回了家,我说:“果真要‘天雷滚滚,神龙已降’了。”
“龙?”我爸笑了,“你不懂龙,这样的天是没得龙的。”
接着,他讲开来。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是混沌一片,待浊气汇聚成尘,经了沉淀便成大地。这大地,从未倾斜,一再稳固。接着,人在那儿了,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就在那儿。直到老去入了土,孩子才算长大,这是血脉传承。人呢,所有的活着和奔腾全取自土地,历代繁衍,却从未感恩。时光在巨大的寂静、在疾驰的速度里,越跑越远,甚至是两倍于空间的速度,从来拖不垮大地,而人类的停留还是太过渺小和短暂。这硕大无朋、鳞光闪闪的大地,它是上古遗留的神物,是莽荒时代的浓缩物,虽一再扩张,却并不邪恶,仅仅是广阔,它太过强硬,即使是黑夜也只能在颜色的浓度而非物质的密度上与之持平。我们的祖辈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到了我们这一茬儿也是从不懈怠,下一茬儿的人更会耗尽他们一辈子。这土地,不妥协,吸收了人们的骨骼、血肉、无情和狡诈,却还在慢条斯理。”
“这跟龙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们每年都会问‘你家打粮多少斤?’,你不懂,我们不是问这些。我们也不是问‘你家有龙多少回?’,这是个时间的问题,这龙是纵向的,这是不对的,龙应是广阔无垠的。我们好像在问‘你家有龙多少条?’,龙不是神话传说里的,也不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更不是雷雨天才有的,龙天天都在,只因你太过懒惰,没有发现。你看这茫茫麦田,一垄一垄麦子跑过去,再回来,金碧辉煌,麦穗灿若鳞片。‘垄’字怎么写?土字头上一条龙。这龙是我们一垄一垄种出来的,种出了土地的脊梁,我们收割的也不是麦子,而是龙。你晓得了,我们问的是‘你家有龙多少亩?’,到了我这儿,我自会回答:‘我家有龙一十亩。’你们啊,早把这些都搞丢了,以后没得龙见了。”我爸顿了一下突然问我,“你可知道,咱家种龙多少亩?”
天早黑透了。我来不及反应,一阵惶恐,像是被哪吒抽了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逐渐地,好似我的身体如水一般摊开尽可能大的十亩的面积,连同这十亩黑夜一块渗进田里头。
孙一圣 于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