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2页)
娅长着玛瑙般的眼睛,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在扭动,让护城河的鱼儿也跃出水面。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了娅的衣裳,接着又撕开了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伏下身,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
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嗅到了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缠绵的感觉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松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像《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的那位昆仑奴一样,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数万里,乘槎浮海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地上那根命中注定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自然不能例外。我遇上了扎。这个已经被各种刑罚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眼里冒着骇人的精光。他一眼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啊。”我点点头,注视着这间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要想看见囚室外面的世界,就得像蜘蛛一样沿着两扇墙的交角处爬到天花板上。囚室里没有惯常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石头缝隙里长着密密的青苔。扎抓把青苔喂入嘴里,“你来了,我也该走了。”然后,他用碧绿的指甲在地面划下最后重重的一道,头往一边歪去,就这样死掉了。我在石头上和衣躺下,眼睛里空空荡荡,在百无聊赖中,突然意识到这颗狭小逼窄的囚室就可能是自己的心脏。
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这样漫无边际的幻想。我无意在囚室里寻找那个“古老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我清楚:神的文字,那个由十四组偶然(看来偶然)的象形字凑成的口诀,已经被卡霍隆金字塔的巫师带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神的遗弃之地。
檌城的形状与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差不多,皆由宽大的青石砌成。城分三层,底层宽千里,到处是杂乱无章、迷宫般的建筑、蹲在街角用手抓冷窝头干咽的人;中层宽百里,房子如火柴盒一样沉闷乏味,被整齐地堆放。在路上匆匆走动的人形状基本相似,偶尔有人抬头看几秒钟阴沉的上空;高层宽十里。这里的房子精美无比,犹如音乐,连墙壁外面都装饰着让人目眩神迷的青铜雕塑、白银窗棂、水晶与瑰丽的宝石。应该说,这种建筑结构在旅人眼里并不稀奇。它是“不平等”的最通俗的呈现,但人类这种两足无羽生物所追求的即是:不平等。一切权力皆来自于不平等。一切人类所谓的美德皆是对不平等的服从。这种渴望“我比你好”的驱动力让被封闭的世界流动(有时流得快,有时流得慢),继而呈现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复杂性,所有的词语因此得以诞生,所以它遍布人迹所至处。
在漫长的旅途中,旅人把玩过这种城的各种材质的模型。它们是混乱的、是道德的堕落、对天堂的向往、欺诈、肉体不死、“人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和个体的异化。它同时是明确的、对梦想的渴望、勇气与灵魂的结合、四季更替、永恒的崇拜……很难理解这些在脑海里不断闪现的词汇,也许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闪现。或许是深刻的,但是没有意义的。但令旅人诧异的是,檌城显然与他原来所见过的金字塔城不一样,这种区别不仅体现于“三个阶层各自内部本身相对、动态地平等”,更重要的是:每隔七年,檌城便会倾斜,像古人计算时间的沙漏,逐渐颠倒,成一个倒金字塔,再恢复原状。这段时间通常要持续数月。原本住在顶层穿绫罗绸缎的上等人,就像水,突然从高处跌到低处。底层一小撮的胆大妄为者,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一些幸运者一跃而上,来到顶层,并建立起新的对“青铜雕塑等”的阐释文本。这个循环过程周而复始,其中又充满不可思议的暴力、想象力与美,这也相应孕育出一幕幕让世界赞叹不已的悲剧与各种艺术形式。旅人的视线没有再停留在“不幸,并没有底线。否极泰来,只是书上的一个成语罢了”这种句子上,他掏出笔,把这个城描绘下来。
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是扎留在囚室地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