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3页)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檌城竟有七层(七,一个神秘的数,它具有某种非数字的性质)。

第一层是纯粹的光。它完全超出人类的理解与想象,恍恍惚惚,若有若无。它包含了世界。无形、无象、无声,无可名之。或曰为万物之始。

第二层是金木水土火。这是五种运动形式,五种物性,五种分类,五种原则。当为万物之母。“水曰润下,作咸;火曰炎上,作苦;木曰曲直,作酸;金曰从革,作辛;土爰稼穑,作甘”。种种词语自此间生出,互相指认、质疑、辨析、观照。它们是构成物质的基本颗粒,是世界的基础及来源。它描述因果,勾勒万物的形状。

第三层又分五处,东方是日月星辰,西边是山川河流,南方是花草树木,北边是禽虫鱼兽,居中的是那古老的、包罗万象、主宰一切的词。它既是本质,又是具象,是豹子身上的花纹,是一片在水里漾开的神秘。因了它,万物得以存在,得以明暗、强弱、快慢。它是一点光,照亮四方万物。

第四层是诸神的领地。诸神的面孔变幻不定,是盘古与女娲,是梵天与湿婆,是宙斯与雅典娜,是善神阿胡拉与恶神阿里曼,是真主与安拉,是“我们的上帝比诸神都要伟大”。诸神以信仰为食,各有子民,且各有其司……若有逾越,即堕落为魔。

第五层为众魔之所。魔常作龙身种种异形、可畏之像,形迹诡异,爱在黑夜出没,且以灵魂填饥。有十种,曰:蕴、烦恼、业、心、死、天、善根、三昧、善知识、菩提法智。但他们远没有诸神所宣扬的可怖,相较于诸神具有的闪电一样的容貌,他们的模样更为和蔼可亲。

第六层是妖精的居处。它们与人类的容貌相仿,却是诸神与魔的排泄物所化。秽物通常包括眼泪、血、精液、唾沫四种。落于树,生树精;落于花,则出花妖。因其本源不同,妖精分善恶。诸神为善,众魔作恶。善者以色相诱人入彀,恶者凭暴力择人而噬。其性情又分四种,由唾沫而化者,好说哲学与宗教;由精液而化者,喜谈科学与爱情;由血滴所化者,常言政治与经济;由眼泪所化者,最喜巫术与诗歌。

第七层是人世间。人世之大,浩浩不知边际,其无始,亦无终。初冬的阴雨天、悲剧、种族主义、《百年孤独》、跳楼讨薪的民工、波音飞机、《黑客帝国》、穿紧身衣的舞女、刀子、金融风暴、邮局、下水道、殉情的少女、警察、手机、数学模型、杂交水稻……这些事物仿佛是那极薄极淡的雪,被“万有引力、电磁力、控制核子聚在一起的强力、控制原子核衰变的弱力”推动着,向着“每个人的位置、肉体、病情、死亡和幸福”滚去。雪球越滚越大,终有一天,会比珠穆琅玛峰还高,而在那时,檌城将毁坏,犹如雪崩,所有的甲板将在刹那间溶于水,就像雪深于水中——檌城人的七张脸庞亦将在这个奇异的时刻合而为一,成为一张没有任何内容的二维平面。

我摁灭烟。任何词语之诞生,皆为照亮世界的晦暗,必然在其脚下投射下一个不断拉长的阴影——时间让它们肿胀,变异,气喘吁吁。意义自它们体内长出,犹如块茎的匍匐生长。在这个繁殖过程中,词语原初的意义不可避免地逐渐隐退,如同那掷向水面的石块,在当下激起一圈圈涟漪后,沉入水中,为黑暗所包裹。

檌城究竟意味着什么?

黄昏被夜的担架抬走。浩翰星穹,压着树梢低低地飞。树枝在空中划出的线条,是那样优美,让人嘴里不敢发出喘息。在塔的西北角,有一幅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告牌。雪白的探照灯照在上面。那里有一双美腿,极为修长,像一柄象牙玉骨的折扇打开着。这副广告画具有非常强烈的性挑逗的意味,让人忽略了这腿美腿的主人的脸以及本该成为广告主角的那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跟鞋。这不能不说是鞋商与广告人的失败。也许不是失败,甚至可以称它为一副旷世杰作。这两双美腿的曲线刚好构成了鞋商的品牌标识。这是一个多么性感的V字啊!还有什么创意比它更能掠夺人们的眼球?眼球就是生产力,眼球就是人民币。

我不是很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穿高跟鞋。

它是男人的阴谋。他们发明它,再把它给了女人,声称这是女人的专利。他们别有居心地提起童话中那双诱惑了王子的水晶鞋,说,“不穿高跟鞋的女人就谈不上性感。”其潜台词是:一个不穿高跟鞋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获得爱情?一只只高跟鞋在他们所拍摄的影片与书写的文字中走来走去。这只纤细欲折的鞋跟,是一个脆弱的暧昧的不稳定的符号,它阐释了消费时代的本质:病态。他们所赋予高跟鞋的各种内蕴,只是为了让女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成祭品,以便他们更好地消费女人。他们告诉女人,高跟鞋是时髦的,漂亮的,是能够对抗乏味的梦。它在让女性妖娆自信的同时,还提高女人的高度,使她们更接近天堂——缩短了若干厘米。他们说,高跟鞋让女性有希望摆脱平庸的日常生活。鞋跟下发出的“咔嗒咔嗒”声是音乐的节拍。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华丽舞台。只有走上舞台,才能拥有掌声。比如那穿着高跟鞋站在地铁排气口的玛丽莲·梦露,《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里的莫妮卡·贝鲁奇。这些是诳言。若非要说高跟鞋是舞台,那它一定是倾斜的。女人每迈出一步,都要承受男人所无法想象的疼痛与随时摔倒的危险。她们被弯折的脚掌,挤在狭窄空间里的脚趾头,以违背上帝意旨的方式,支撑着身体的全部重量,维护着那艰难的平衡。她们在行走时,努力收腹挺胸翘臀。这一系列的高难度动作,不比走钢丝容易。男人们望着那些尖细的鞋跟,脸上露出含义复杂狡黠的笑容。他们对高跟鞋所负荷的那个女体所凸显的曲线充满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