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5页)
二狗是六八年戴大红花去的贵州,七零年却像一个乞丐般溜回家。若非他妈妈哭得泪如雨下,我还真认不出他。仅仅三年,就已换了模样。看来,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方是去不得。二狗的愿望当然得不到满足。街道居委会的大妈拿着红宝书上门忆苦思甜做思想工作,把一些话车轱辘说。二狗大怒,当场拎起一把菜刀,吓得老大妈连滚带爬。二狗妈见事情不妙,往儿子手上塞钱,哭着喊着叫他赶紧跑,回公社去。要不,派出所等会就要过来抓人。二狗脖子一挺,骂了声娘,把刀一挺,说,老子死也要死在城里!
警察过来了,二狗的豪言壮语顿时灰飞烟灭,被逮进去,算作“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典型”,被判入狱十年。
但命运就是这样荒唐。我想去乡下时,不让我去;我不想去乡下时,却又不得不去。
那时的高中已经陷于停顿,没恢复招生,我这样的初中毕业生,实际上只有二条路可走,一是就业;二是下乡。我甚至不可能呆在家里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无数双眼睛在观察着身边每一个人的动静。人人头上都罩着一个看不见的无形大网。谁敢保证自己明天不会被打倒成为万人唾千人踏的牛鬼蛇神?许多人上班回了家,都偷偷对着镜子练鞠躬,上身与腰部之间的角度在九十度这种标准的鞠躬能让自己在批斗会上少吃点苦。
继父还在做着那个工宣队的大队书记,但当母亲提出试图通过他的影响把我留在城里的某间工厂时,继父拒绝了。也许继父是有了李国泰,我这个拖油瓶自然无足轻重;也许继父认为我长大了,不应该再躲在屋檐下,去乡下煅炼一下也是好事;也许继父其时有说不出的苦衷,自己也处于泥菩萨过江的非常时期;也许我这个半大不小的存在影响了他夜里在母亲床上的发挥;也许是因为继父认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一句颠扑不倒的真理——附带说一声,我认为这是一句很混账的话。一个简单的常识,农民最苦,有几个农民做了人上人?要当人上人,关键是要学会吃人。
我倒不恨继父的决定。用我后来在知青点遇见的一个北京知青的话来说,叫“爱谁谁。”知青苦不苦?别人我不知道,我反正不觉得苦。或是因为我就在本省插队,离家并不远,不曾有机会在北大荒种过粮食,不曾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里上山砍过木头。伙食虽差,天天红薯稀饭再加白菜帮子,吃了老放屁,毕竟能吃个半饱。时不时还可以去附近村庄打狗吃,去溪里摸鱼、捡螺丝壳。就别指望菜里有油——一块长了绿毛的肉皮在锅底一擦算是打牙祭了。但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压根没心思滚一身泥,属于典型的不求上进的知青。知青再苦,能苦得过农民?知青刚下乡的那几年,国家每月还补助四十斤粮食,八块钱生活费。知青不干活,饿不死;农民不干活,那是真正要饿死了。生产队更不会因为知青不出工,过来抓人批斗。无非是这帮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家伙原来心里的优越感被打破了。所以现在每当我见到一些所谓的知青回忆录时,心里就发腻。这是你自找的苦,怨不得别人,不要没事就抖落这点破烂。还有,就算你是真正吃了苦,你丫的也只是苦了几年,农民在那片土地上可是苦了一辈子。
不过,广阔天地,乐趣无穷。我算是真正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那些乡下婆娘真是活泼泼,眉眼儿俊,手底下勤,对付起那些吃她们口头豆腐的老男人来毫不含糊。三言两语,几个婆娘四面围上,扒下那老男人的裤头,摔几个屁墩儿,大笑着跑开。老男人捂着下身,跳进草丛,唱起山歌。唱什么山歌哟。就是扯黄腔。什么随你后生啷个硬,经妹炉灶软如绵。什么张郎之妇李郎骑,李妇重为张氏妻。什么郎姓毛。姐姓毛。赠嫁个丫头也姓毛。毛家囡儿嫁来毛家去。半夜里番身毛对毛。
也开批斗会,主题是永恒的斗私批修,但哪有我原先见过的那般惨烈,完全是妇女工作大会。几名地主婆轮流讲她们当年虐待长工丫环的故事,讲得柳腮桃红眉眼汪汪,细节特别丰富。大队书记开会时一本正经;开完会,就与那几个地主婆眉儿来眼儿去。傻瓜都晓得大队书记与这些地主婆人人都有一腿。
有个笑话,说县里的工作组来村里,吃过饭,开过批斗会,大队书记把几个地主婆分头送进工作组成员的房里。一个工作组成员是年轻人,唬得跳出房。
大队书记在外面见了就问,怎么不在屋里干革命工作?
年轻人纳闷了,问,干啥子革命工作?
大队书记说,操逼啊。
年轻人差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