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3页)
迪蒂约尔问我,“有没有听过孟姜女?”
我当然听过。只要是中国人,谁会不知道孟姜女?她神奇的眼泪,曾经让墙差点为之崩溃。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奇迹。但幸好死亡很快剥去了她的骨架与血肉。我说,“你提这荏是什么意思?”
迪蒂约尔说,“我昨天看见她。用你们东方佛教轮回的观点说,我看见这世的她。她还是一个大美人。”迪蒂约尔谨慎地选择着词语,说,“她蹲在这里哭。她的眼泪确实拥有可怕的力量。墙摇摇欲坠,吓得我赶紧扔出几枚金币。”迪蒂约尔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道,“她捡起金币,就不再哭了。她把手掌贴在墙壁上,希望里面能再多滚出几枚金币。我当然满足了她。”迪蒂约尔竖起中指,朝墙壁上一幅浮雕指去,“看,她现在就在那儿。”
时间在暗中打了一个结。
墙在我手掌中,被夯筑打着,慢慢长大,构成了军营、要塞、广场、剧院,以及城堡的四壁。
由墙逐渐垒出的城堡在手掌下长大。是檌城么?
三叶虫、始祖鸟、恐龙、猿人、智人……慢慢出现,慢慢隐没。我朝城堡深处走去。这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里面有不可捉摸的长廊。它由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镜子、隐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虚混沌、秩序……所构成。
又传说长廊尽头是那超越宿命与幻灭的存在,是宇宙的尽头,是一个无限丰富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存在,连最伟大的神祗在那里也要俯体下拜。但因为长廊所构成的迷宫,从未有人抵达。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自走廊中掠过。走廊两侧是一盏盏淡青色的灯盏。灯盏上的火焰湿滑黏涩,如同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这些脸庞表情迥异,都有着一根长舌头。它们用舌头把所能触及的任何事物都拖入火焰中。有时,两根舌头纠缠于一处。粗一点的舌头就把细一点的舌头拖走,变成一根更粗的舌头。不知道灯盏里藏有什么。这种吞噬似乎有一个临界点,当舌头膨胀到某个尺度时,就砰一声又分裂成数十根细小的舌头。然后周而复始。
要躲开它们,惟有把自己藏匿在镜子的深处。因为镜子让火害怕起来,火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本身空无一物。更重要的是:镜子与火焰一样,都拥有惊人的繁殖力量。
一个影子,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他小心地避开火焰吐出的舌头,来到走廓入口处。满是珠宝、药品、骷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不能充饥,也不能替他多增添一点勇气。这个可怜人每隔数时辰朝走廊深处探头探脑,便被火焰中生出的脸庞吓得赶紧后退。他足够谨慎,所以他活到现在。他开始近乎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他在思考着什么?我注视着他。他已经完全迷惑在自己的幻觉中,被那个“永远不出错的……真实的镜子”弄得神魂颠倒又焦虑不安。
镜子是人们用来自我认识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最早它是被巫师们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它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事实上,所有的镜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镜。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们心中的愿望,并通过人的心衍生出一出出廉价的戏剧。
一个蜂腰细臀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肩胛骨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锈迹斑斑,另一头通向镜子外面,被一个怒吼咆哮着的看不清脸庞的暴君握着。本该哀戚的女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欢愉。这从女人轻快的步履、雪白的牙齿以及眼里的光可以看出来。女人双手托着一面小圆镜。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悬挂在家门口的照妖镜。他思索着这些隐喻,没留意到女人手中的镜子里正射出一团团光线。这些光线让他的因为思索变得细长的手指燃烧起来。他吓一跳,赶紧吹灭指尖处的火焰,然后目瞪口呆。在他眼前,不断闪现出肥矮侏儒与瘦高巨人的影像。侏儒、巨人与蜂腰细臀的女人在镜子前宽衣解带。
“镜子是污秽的”。孤独者看着性欲达到亢奋状态的他们,头疼得厉害。他们的身体逐渐漂出他的视野,进入到镜子的更深处。地上留下两根缠绕着的铁链。
这是为什么?他用残缺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变得奇形怪状的脑袋。他跑到镜子后面,试图去了解这面小圆镜的秘密。后面什么也没有。一个滑稽的小丑坐在售票的椅子上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不安,揉着眼又回到镜子前。他从口袋里拔出一把枪,对着镜子射击。子弹穿过他的心脏。镜子变成一堆碎片。碎片不断移动,分解,重迭,最后化成一个亮闪闪的点。一个奇异的点。没有体积、比例、明暗、色彩、香味、声音。准确说,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当这个点出现后,他惊讶地看见没有生命的铁链突然跳起来,穿过子弹在他胸口所留下的洞,把他迅速拖出洞。他将沦为暴君的食物。这是不可更改的命运吗?他回头看了一眼。侏儒与巨人不见了。镜前只剩下脸庞绯红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含有如此多的火焰,她的胴体如受孕之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