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2/3页)

香水是一种狂乱的激情。它从拉丁文“perfumum”衍生而来,有“穿透烟雾”的意思。它是女人对这个世界最大胆的想象。她们渴望通过它四处扩散的香味,去穿透所有的男人,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对世界的征服。她们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慷慨地给了它,妖媚、冷艳、淡雅、清纯、高贵、神秘……每次对这种想象之物的命名,都是一次策略上的调整,一种战术上的补充,力求把各种男人一网打尽。有什么样的男人能逃脱这张看不见的诱惑之网?又有什么样的男人愿意从这张绘有女体的网里逃开?也许只有那个不该称之为“人”的格雷诺耶。这场两性之间的战争,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是S,一个是M。为了让这场战争更具有仪式性与游戏性,M调动他们卓越的大脑,贡献出各种香水制造工艺,并在里面添加了更多有关情欲的隐喻。比如,“光滑的瓶身仿佛佳人晶莹透亮的皮肤,盈盈握在掌间。”

为了让女人更愿意去扮演S这个角色,M说:“古埃及的人们是把香水奉为神圣,规定在公共场所中不涂香水是违法的;古罗马人喜欢把香水涂在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所。”M甚至宣称:每款香水都能引发每个女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独特香气。它们能够表现女性的所有优点。只要涂上香水,就能拥有幸福的人生。每滴香水都是一个不能去拒绝的梦。所以,当记者问玛丽莲·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这位男人世界的玩偶心领神会地说道,“我穿几滴香奈尔五号。”

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对这种男女游戏有兴趣。但对于这一撮不幸的女性而言,香水,还另具有一种奇异深邃的特性。它提供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梦幻空间,一张隐秘的自我观照之镜。她们本想通过香水这张世俗的“筏”去抵达彼岸,或者说能尽情遨游在幻想与现实的国度之间,却摆脱不了香水的隐喻,最终向下堕落的肉体之眼还是在镜中看见了虚妄的自恋、原罪以及不可避免的禁闭与惩罚。容颜苍白的女人在床上支撑起身体,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满屋子的香水瓶。这是她用了一辈子时间收集来的。每个瓶子的表面都覆盖着一缕不同的香味,那是她过去的某段日子。在暗夜里,它们仿佛是一片片闪光的树叶。现在,她病了,快要死了,她能把它们带到哪里去?是否可以把它们倾倒于自己的墓穴中,就像男人把酒倒入自己的喉咙?

娅走了,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月光抖动、下降、飘散、弥漫。从娅口中呼出的气息,在空中流淌,蜿蜒,若水里赤裸的草,一层一层地缠绕。风吹过我的脖子,消散于丘陵之后。那把匕首,划出一道不明显的抛物线,掉落在一篷青黑色的矮树丛里。

我闭上眼。慢慢的。

在空中绘出种种图形的云逐渐消失犹如沉没之鱼。蜻蜓飞得低些,燕子飞得高些。它们终于带走所有的云层。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与地,已是一个被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呈现出一片晶莹透明。这块澄清的光开始极为稀薄,逐渐,那四面的光往中心聚积而来,仿佛是有质的镜头,对着大地,也对着天穹下的我。

一八三九年,照相技术横空出世。它让绘画变得无足轻重,以其对事物准确的客观还原,很快地发展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性。它们捕捉一切,哪怕是瞬间消逝的表情,让人几乎以为它是上帝——公正的,可以裁决一切,并作出最后审判的上帝。人们用它来拍摄相片,试图通过一张张被固定的影像,证明自身与世界的存在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可以信赖。没有哪张相片能够“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它并不能够提供万物的真相。真相不是一副副画面。惟有从事物本质处跳出的词语才能抵达宇宙的深处。用老庄所曰的“道”来称呼这种真相,或许更有利于我们的理解。它是一种繁衍与消亡,包括了千千万万个互相缠绕着的因果。道,隐藏在万物的表象之下。相机所能抓住的,所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一闪即过的表象。或许可以说:真相,与词语有关,而与图像无关。大量的图像,反而让渴望真相的筏迷失其中。

观看图像,是一种廉价的感情用事的过程。它不具备思考的深刻性。影像是速朽的。那些被放大的视觉细节,那些因为微焦或广角镜头被扭曲变形的影像,那些通过电脑技术对其客观属性的改变,那些把众多影像分解、拼贴重组而成的观念,说到底,只是一个让人成瘾的“白日梦”的一部分。摄影家并非是抵达真实,而是用相机从万物的表面剥离出所谓的客观真实,通过这些凌乱的影像去想象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若海市蜃楼般脱离现实世界不可琢磨的私人空间。一些新闻相片的震撼性,完全有赖于文字对其喻义的指认,并且常常只停留在眼泪与心悸等浅层次的感官活动中。但摄影家拿着它时的姿态是那样令人害怕。这意味着哪怕是一件必须马上去终止的事,因为摄影的需要,也不得不继续下去,就像赢得一九九四年普立兹新闻特写摄影奖的凯文卡特所拍摄的那张《饥饿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