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夜(第2/6页)
窝棚里点着两根蜡烛,影影绰绰的白烛光中,人叠着人,一些躺在窝棚边缘的人,胳膊和腿脚就悬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遗弃掉的恐怖的断肢。
产妇睡在窝棚中央,垫着柴草,盖着棉被,被疼痛折磨得接近虚脱,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紧咬嘴唇,不时疯狂地把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老板娘拿着一块干毛巾,为她揩拭汗湿的额头,石韫生捧着一杯葡萄糖水,小勺小勺地喂给她。产妇的婆婆焦虑地呆坐着,泪水在她满脸的皱纹间横流,怀里依偎着产妇六七岁的长女,小东西没心没肺的,已经熟睡过去,嘴角挂下一条长长的涎水。
沈泰誉的继母,痴癫的老太太,窝在石韫生的脚边,头枕着石韫生的小腿,呼呼大睡。沈泰誉对石韫生抱歉地笑笑,轻手轻脚地把老太太稍稍挪移一下,让她靠着一堆垒起的干草。老太太惊了一下,大睁着眼,茫茫然地左顾右盼,沈泰誉安抚地哄拍她,像哄拍婴儿似的,口中喃喃说着,睡吧,睡吧。老太太合拢双眼,又睡了。
“你对你母亲真够孝敬的,”石韫生轻声说,“早上桥断了,命悬一线,大家都以为你会扔下她,没想到你还是坚持背着她跑。”
“总算都过去了……”沈泰誉一笑,其实他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太,这个夺父弑母的仇人,这个他幼年和青年时代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的恶妇,他为什么会弃自身的安危于不顾,千方百计带着她逃离险境呢?是悲悯之心在作祟吗?是是是。强大的同情像数吨钢铁一样沉重地背负于他的脊骨之上。沈泰誉摇摇头,在天崩地裂的厄运面前,头脑里活跃的灰色物质,一种被命名为思考的玩意儿,只会让他更加疲惫与痛苦,他不愿意停留其中。
“这箱子是谁的?”沈泰誉留意到石韫生身侧有一只碍事的皮箱,他伸出手,想把它拎到屋角。
“别动!”石韫生阻拦他,“这是成哥的资料,非常重要的保密文件,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安全,绝对不能外泄。”沈泰誉认出了那只皮箱,的确是那个奇异的男人时刻携带的,有时挎着,有时拎着,有时抱着。当他奔跑的时候,带子过长的箱子随着他快慢不一的速度,节奏凌乱地敲打着他的臀部和大腿内侧,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头吊着沉甸甸的巨型生殖器的怪兽。
“是保密文件?”沈泰誉突然有点兴奋。这意味着什么?盟友?这个甜蜜的词语托举着他,浮出了灭顶的深水。在孤独而迷惘的飞升中,他似乎骤然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转身去找成遵良。成遵良站在雨地里,劈开一块木板,用它来做一间新窝棚的支架。沈泰誉不合时宜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极其亲热地摇撼了一下,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挚友。
“老成!”沈泰誉叫了一声,“你是姓成吧?我姓沈,沈泰誉。”成遵良诧异地看看他,成遵良的手是软绵绵的。
“石大夫说你的皮箱里放着保密文件,我想,我们应该属于同一个系统吧?说不定以前我们还在什么会上碰过面!”沈泰誉忘乎所以地补充道,“我在反贪局工作。”
“我只是出差路过,我的工作单位不在四川。”两秒钟以后,成遵良抽回了自己那只软绵绵的手,冷淡地说道。
成遵良感到胃部很难受。他没有胃病,不过,每当他紧张或是愁虑的时候,他的胃就会跟着捣乱,仿佛一台绞肉机,高速运转,不遗余力地搅拌他的内脏,并且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喝了一大碗姜汤,又问莲莲讨要吃食。
“喏,就这么一小袋儿,”莲莲绷着一张严厉的小脸,给了他两块苏打饼干,“剩下的,得给产妇留着,她要是没有力气,怎么生孩子?!”
成遵良的回答是胃里刺耳的咕咕声,他的体内像是住着一只聒噪的下蛋母鸡。莲莲抿嘴一笑,顺手又给了他一块饼干。成遵良心想,坏了,这丫头准定是把自己当成了饭桶。
事实上,他不单单是饿,他还想排泄。他的胃肠功能显得紊乱不堪。自打得知沈泰誉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高热病人,一阵寒凉,一阵滚烫,冷汗热汗交替而下。
幸好沈泰誉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追着问,他们没有时间过多地交谈,毕竟连夜赶搭窝棚是一件透支体力的活计。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是他和沈泰誉之间唯一的对白。
沈泰誉个头高,动作敏捷,他就攀高,完成相对有难度的挑战。比如木板不够,沈泰誉就跨骑在树腰,把篷布的一端固定住,问,这样可以吗?成遵良说,可以。然后把篷布用铁钉钉牢,再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