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夜(第3/5页)
“听说这里有很多珍稀树种,云杉、连香、水清、柏木、桤木、巨桉、马桑和麻栎,这些都是有的吧?我们医院有几棵珙桐树,就是汶川的一家医院送来的,开的花是白色,形状像鸽子,非常好看,”石韫生徐徐道,“跟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在一块儿,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对植物学也挺有研究呢?”成遵良好奇起来。
“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一个男性版红杏出墙的故事。成遵良心想。情节再简单不过,丈夫有了外遇,有了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反倒成了搞笑的局外人。
“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果然,石韫生怔怔道。
“他玩过头了。”成遵良下意识地摸索着,找到了石韫生的手,握着。
“他不是玩,”石韫生语焉不详,“若是玩,我倒好受些……”
怎么不是玩?成遵良在心里反驳,一百个男人有一百种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玩的方法、玩的程度不同而已。石韫生的丈夫多半是只菜鸟,不懂收放,一玩就玩出了火,孩子给弄出来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起来,把一场乏善可陈的男欢女爱,从游戏,高扬到了生活的层面。
“若是花心,若是变心,我都能接受,偏偏他不是,他爱她!”石韫生抽噎。
成遵良腾出另一只手,触过石韫生潮湿的面庞,替她揩拭泪水。怎么不是花心?怎么不是变心?那个男人玩法太蠢,居然搬出爱做挡箭牌,这只会导致战火纷飞,难道他没有温习过坐拥双鸾的战略战术,就匆忙上阵?呵呵。
“他爱她……”石韫生抽泣不止。
成遵良把她轻揽入怀,她是个肌理柔软的女人。呵呵。爱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时候,妻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逼着他说一遍爱。说起来,他还真得感激妻子无意间的训练,说来说去,说得跟洗脸刷牙一样顺溜平常。后来,对任何女人,他都能说得真诚而熟稔。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爱你,就像念着一句神秘的咒语,所向披靡,阅尽春色。而妻子,是不必再说了。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她和女儿移居加拿大,又将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汇兑给她们。为掩人耳目,妻子费尽周折,屡屡利用旅游之名,把钱存进荷兰的银行。他的艳史已经伤透了妻子的心,她不再信任他的感情,但是,他的钱,她还是热爱的。她尽忠职守地看管他的钱,等待他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回到她、女儿,以及钱的身边。
“我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石韫生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恨他,没有办法怪他,我也没有办法嫉妒那个女人,她太不值一提了,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脚上穿着什么吗?一双可笑的塑料凉鞋!那样的款式,那样的质地,在成都,你花钱都买不着,还得去那些穷乡僻壤才能找着,不会超过十块钱的地摊货!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她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轻轻说着,成遵良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轮廓。石韫生出身在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卓有建树的知名大夫。她是在白蒙蒙的、单纯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标准淑女。她的丈夫,跟成遵良最初的判断的确有些出入。准确地说,他的行径与众不同,简直有点情圣的意味了。首先,他早恋,对象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穿着蓝色百褶裙、栀子花一般的小美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农村小姑娘。其次,他记性超群,那个土得掉渣的丫头住在成都的姨妈家,借读一年,跟他的暧昧也就一年,他有本事铭刻在心。第三,他弃明投暗。他的恋爱不是童话,丑小鸭的物种就是丑小鸭,没指望长成白天鹅,因此遭到全家的坚决抵抗。他顺从了父母的旨意,娶回门当户对的石韫生。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他的初恋,他四处打听,千辛万苦找到了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的小芳同志,他们开始暗度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