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昼(第6/8页)
石韫生浸润在成遵良一番驾轻就熟、训练有素的甜言蜜语中,依偎着他,良久良久不作声,眼神里带着星影月光似的乱梦。成遵良的眼眶潮湿了,与他多年来历经数次、不需彩排便能如上等绸缎一般顺溜的情爱告白稍有不同,这眼泪是多出来的部分,却是唯一由心而至的。
“别忘记了,不管多久,你要等着我,”他几近哽咽,像个无助的孩童似的,急于抓住依傍,“你一定要等着我……”
明亮的天光下,关锦绣看清了那床棉被,什么牡丹,什么织锦,真是活见鬼了!她竟然是在一个浸泡在血液中的重伤者身边若无其事地过了一宿,都是她眼力不济惹的祸。
那棉被原先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暗红的血液没有停滞,仍在蜿蜒密布地缓缓流淌,大有不染遍每一根棉纱誓不罢休的气势。血渍深浅不一,形成一团一团不规整的图案,关锦绣夜里眼花,以为是红牡丹的东西,便是如此而来。
比染血的被褥还要惊心的,是女人那张煞白煞白的脸,她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蜡人雕塑——慢着,为什么会给人气息全无的感觉呢?关锦绣诚惶诚恐地弓下身,朝女人的鼻孔处探了探,从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张口大叫:
“来人啊!救命啊!”
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蜗居在附近窝棚中的邻里,个个都面容憔悴、衣衫不整。几个小孩子中甚至有一个只穿一件上衣,光着腚,一个拖拖拉拉地穿着大人的裤子,累累赘赘地悬垂在脚面,跟条裙子似的,他们一律吸溜着长长的鼻涕,几日未洗的脸脏得像是涂抹了油彩的丑角。
“死了?”一位老大爷凑近来,一副了然于胸的笃定神气,没有丝毫的惊讶。
“耗了这么久,也算奇迹了。”一位妇人木着脸,说。
“你们救救她吧,昨晚还是好好的呢,”关锦绣急得一头汗,“快找担架来,我们一起送她去医疗点啊,也许还得救!”
“你在说什么梦话?都这样了,还能有救?!”说着,老大爷撩起沾满血的被褥,关锦绣一看,吓得倒退三步!
女人的上半身完好无损,腰以下,却是血肉模糊,两条腿几乎被砸成了肉酱,连形状都不甚分明了,有一小段,居然是粘连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比最经典的恐怖片还要匪夷所思。关锦绣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本能地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小东西已经被杂沓的人声弄醒了,但是没有哭闹,兴许是被如此惨烈的景象唬住了,一声不响,乖乖地、小猫似的蜷缩在关锦绣的怀里。
“既然这么不离不弃的,就把他们两口子葬在一块儿吧……”人群里的一位老太太说道。
“这里没有大型工具,要把她老公弄出来,谈何容易!”老大爷摇头。
“死者为大,好歹给她裹裹身子吧,可怜见的……”老太太又说。没有了被褥的遮掩,女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薄薄的衣裤自然是被血湿透了,紧紧缠住身体,不知什么缘故,衣服在小腹上倒卷起来,私密处历历在目,却没有任何美与色诱的成分。大概是体内的血流空了,肌肤干瘪、枯黄,犹如轻飘失水的纸花,抑或是生冷僵硬的标本,非常的不真实。
几位年轻女子手脚麻利地抱来了几件衣物,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替死去的女人擦抹身体,那盆水立即就变成了红色,泼掉,换过一盆,又染红了。接连换了好几盆,才算马马虎虎现出了双腿本来的形状和颜色,那伤势让人不忍目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脱掉了她的破衣烂衫,帮她换了衣服,虽不太合身,但总算是干净的,而且是——奢侈的。全套的行头,从衬衫,到毛衣,再到羽绒服,不分季节,不问冷暖,都齐齐整整地给她穿上了。
“这件毛衣,是我婆婆亲手选的毛线,让我给我那没过门的弟妹织的,往后她要是知道了,嫌晦气,怪我,那就麻烦了。”毛衣的提供者担忧着。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情,没人会怪你的,我母亲长年吃斋念佛,这不,把她自个儿的羽绒衣都翻了出来。”羽绒服的提供者劝慰她。
“不是说入土为安吗?给她穿好衣服,难道让她就这样待着吗?过几天太阳一晒,不得腐烂了?”一个女人提出疑问。
“她一个人,入土能安?她生前那么倔犟,咱们还是遂了她的心愿,等把她老公刨出来一同下葬吧。”另一个女人说。
“以前听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苦命鸳鸯,感人是真的,但总觉得那也就是戏文里的事儿,从来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帽儿,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过了,服了……”一个女人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关锦绣听得糊涂了,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女人和她的老公,她老公呢,人在哪里?她傻傻地问那几个絮叨着的女人,人家比她还要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