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爷(第2/3页)
次日清晨,蔡观止重返山中。这一次,他只一个人前往,连雀儿也不带。一路上,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昨晚那个梦中仙子的名字——神仙姑姑,这又是他随意杜撰的称呼,他的目光中掠过瞬间的坚决。这一路走着,他的眼中不知不觉地便含了盈盈的泪珠,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惦念那女子纤美的背影,瞬息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哀伤而幽怨,如果这次进山找不到她,他执意不再回东白湖古镇,不再返回那个让他身累心也累的红尘世界,情愿一个人安静地在雄踞山度日。
不疾不徐地独行着,眼下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小桥。说是桥,其实充其量是一根老藤,粗硕无比。据老人讲,这深山老林中有一根非常神奇的藤,会遁形的,有时它会出现,化作小桥渡人,有时它又会遁去,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它还会伸缩自如,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据说数年之后,日本鬼子进这雄踞山一带扫荡,他们正行其上,那老藤突然就遁了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群东洋鬼子便坠落进了万仞深谷,呜呼哀哉。这样的深山老藤,诡谲如此,哪里还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简直就是经千年修炼而得道的藤精了。
正行走间,一阵山风带着丝丝寒意吹来,林间已是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那无比郑重的容颜,似乎还带着一些倦怠与忧郁。他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为了躲雨,他逃进了一座斑驳陆离的山神庙,他从庙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淡的光线。待到适应过来时,迷迷糊糊的又睡去了。睡梦中,那个神仙女子似乎又出现了,她朝他温婉一笑,他已被她温柔扶起,他吻着她的手背,她又微微冷笑,那种冷艳如梅,沁人肺腑又透入骨髓。他喜极而泣,而这大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凉与恨意在澎湃。随后他温柔地伏在她的胸前,将胸腔内的一切忧愤与积怨化作无比柔顺,他对她喃喃,此生能与君相伴,便一生一世不再过问山外世界,于愿足矣。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得失,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东逝流水,芥籽尘埃。
蔡观止不经意间就笑了起来,原来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一时的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打了一回盹,养了一会儿神。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梦,只是眼前出现了幻觉,进入了幻境。一想如此,不觉悲从中来,读书人到底沉稳,稍后,他的一颗心就收了回来,放了下来。不过,他的心更是沉如磐石,意志坚如劲松。他是铁了心的,这山道逶迤,峰回路转,以后的路千难万难,他也一定要找到那梦中女子,不达目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衣衫已经淋湿了,浑身瑟瑟发抖,耳际的冷风有尖细的锋利,像刀片一样一下一下地刮着他的脸,他切齿冷笑,眉宇间眼神中透出一抹轻蔑与执着。
暮色渐暝,庙内翳翳无烛,寒风冷雨不时的袭来,蔡观止彻夜无眠。他起身关窗,随后平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略显瘦削的脸孔,分外的苍白,特别的凄清。他就这么一直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对行尸走肉来说,站着,坐着,行着,其实与躺着也没有多大的差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活着?我一个人到这深山老林中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一个人夜宿在这凄风苦雨的破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女子吗?我到底是在逃避什么,还是追寻什么?蔡观止胡思乱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直困扰着他的中枢神经,他甚至想在这破庙中用三尺白绫结束自己卑微如同蝼蚁的生命也未尝不可,口眼一闭,两脚一蹬,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蔡观止的身子轻轻一震,继而触电一般不停地战栗,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他整个人都一下子颓败了下来,昔日俊雅的容颜在他脸上消失殆尽,唯剩一介书生倦怠于红尘又畏惧死神无情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只有饱受心灵之伤的人,才会有这种挚爱与信念无望的痛楚,如撕心裂肺一般!他长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真实地面对自己,此时此刻真想痛快地哭一场,在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蔡家大宅院中,没有爱,也没有希望,原来自己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浸泡在沸反盈天的滚油锅里煎着熬着。他没有哭,他早已经没有泪水了,麻木不仁了。他开始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在昏暗狭窄的佛殿之上来回走动,仿佛一缕幽魂。
蔡观止决意不再回那个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梦魇的蔡家大宅院,而在雄踞山过下去,就像古代的那些隐士。大隐隐于市,大丈夫济国平天下,渡天下苍生,就像那群当代英雄,功名累身,利欲熏心,欲无止境,偏偏又要伪装,作秀成为隐士,美其名曰大隐。蔡观止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弱不禁风宛若一竿清竹,他只能隐于野,在人生的边缘上苦渡自己。蔡观止并不图什么,梦中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一种天真的幻想而已,他真正图的也就是那一份清静,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