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了爱(第5/9页)
海堤上风很大。漫漫的海滩围成一片片荡田,荡田里长满了荡草。这一刻是秋天,荡草老了,这里一片紫红,那里一片灰白,风吹来,波浪起伏。荡草是煎盐的烧柴,白比红好,白的经烧,火大,烟尘少,煎出的盐多,颗粒大。小时候,依依跟在母亲后面割过它,虽不比苇子难割,但割长了,手心会起泡,一不小心,手指手面上会划破出血。到了深秋,母亲跟一大帮子妇女,几乎整天腰弯在荡田里不停地割。荡草割下挑回去,一垛一垛堆在自家灶庐旁,作为日后煎盐的烧柴。在依依的记忆里,荡田不仅是长荡草的地方,也是美妙的乐园。依依永远忘不了哥哥带她到荡田捉鱼的情形。
那是夏天,潮水退下去,荡田里留下一汪汪水塘,太阳晒几天,水干下去,哥哥蹚进水塘,一摸一条鱼,一捉一只虾,“噗突噗突”撂上岸,依依跑来跑去捡,兴奋地将它们装到篓里。最有意思的还是深秋,荡田里满眼是密密的红的白的草秆,草叶草籽粘了一身。一低头一转身,时不时会有一分惊喜:一窝鸟蛋,一只海龟,两只蟹太阳落了,烧晚霞了,月亮升了,依依小篮里鸟蛋越来越多:大的,小的,白的,灰的,带斑点不带斑点的依依跟哥哥踏着夕晖高高兴兴回到家,于是当晚的晚饭桌上比平常多出拌芦蒿、烧鱼、煮蟹、小葱炒蛋等几个菜,父母脸上也露出笑容。
守信见依依站在海堤上不走,眼泪汪汪,就劝:“别乱想了,出来是寻开心的。
堤上风大,走,我带你到盐课司转转。”
依依在瘦马院裹过脚,在堤上走不方便,守信伸手搀她,依依不要,慢慢跟在后面。
盐课司两排屋,青砖黛瓦,除场大使办公的正堂,还有课纳房、掣验房、杂捐房、巡检房、役卒房,共十多间,虽不及城里衙斋高大轩敞,但在海边盐场,算是最好的房屋了。
紧靠盐课司,是土坯围着的盐仓,目光越过坯墙,可看到里面一个挨一个蒲席窝成的盐廪,巍峨高大,黑压压一片。盐仓里驻着守兵,日夜携械把守。
守信走进盐课司大门,巡检房正收验由保正送来的灶户印牌②2。巡检对保正恶声斥责,见守信进来,立刻脸上堆笑,客气地招呼:“哟,是康二爷嘛。下官眼忙手乱,正收印牌,不知二爷大驾光临,失礼失礼。”
守信脚步没停,摆摆扇子:“你忙吧,我到后面坐坐。”带依依一直走进场大使王天发的内斋。
王天发见康守信光临,立刻吆喝役卒上茶。不一会儿茶上来,守信一边喝茶,一边跟场大使说些盐上的事:成色,产量,海滩东移,人力,烧柴,盐价的调整,运价的涨落依依只晓得盐怎么煎出来,对这些不大懂。王大使要留守信喝酒,守信婉谢,说黑三过来几天了,他要过去看看情况。
出了盐课司衙院,晚霞正熊熊如火地燃烧,开阔无边的盐场上一片红光。放眼望,四到八处尽是人,挑荡草的,赶牛车的,摊灰的,挖沟的,车水的,背蒲包的,用木桶从浸灰池往上戽卤水的——卤水从桶里泼出,映着晚霞,红亮亮一片,起落不断。
盐仓紧挨着串场河,由木板铺起的简易码头伸到河中,盐仓里的盐统一从这里验掣上船。此刻已临近收工,码头上正抓紧最后的时刻忙碌着,支盐的船横一艘竖一艘,将整个河面挤满了,无数桅杆在傍晚的天空中排列着,像一片深冬季节的树林。
码头上尽是光脚赤膊的杠夫,他们弓着腰,脸对地面,肩上是一只只刚刚验掣过的沉重盐包,“嗨唷嗨唷”打着号子,一个紧跟一个上船。河面上不时有船往码头挤,船与船碰上,剧烈晃动,一片叫喊骂娘,一道道映着晚霞的金波荡开去,“哗啦哗啦”
拍击河岸。河滩上散满了盐花子,女多男少,一个个破衣烂裳,抓一把扫帚,夹一个蒲包头,眼盯着地面跑东跑西,寻找杠夫撒下的盐粒,不时你争我斗,哄抢扑打。时不时有一个盐花子猫着腰,悄悄跑到杠夫后面,用手指轻轻抠开杠夫背上的蒲包口,盐粒泼撒,沿路撒成一条白线。又一大胆的,举一把小铁筢,往杠夫背上盐包筑去,盐包绽开,盐“哗哗”落下。有些杠夫暗中与盐花子有联络,弓着腰佯装叫骂,待护场的役卒赶到,肇事者早野兔似的跑了,撒落一地的盐被一哄而上的盐花子抢得净光。
一个长袍马褂的人见守信过来,远远招呼:“是康二爷呀,你宝号的船上午就装满了,没事了。可到我船上坐坐?”
守信没看清对方是谁,摆摆手:“不扰了,你忙吧。”
“二爷好走,二爷好走。”
继续往前逛。远处海坎上黑压压聚着一丛人,一片喧嚷声隐隐传来。守信觉得奇怪,带着依依走过去。是一帮盐花子。人群中一个人精赤条条捆翻在地,正被一下一下鞭打,每一鞭抽过,伴随着一盆盐水泼下,疼痛的叫喊像杀猪一般尖锐。依依不忍心看,身子往后缩。守信问怎回事?盐花子们没一个敢答,却把目光转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