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故国乔木(七)勒石(第3/3页)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新镂的笔画在暗灰色的碑面上发白,白如冰雪,冰雪将官道冻成一片银装,寒风中,那人刀削斧刻般的面庞讷讷发红。“镇南出应命,先已沐浴易衣……是日,以四百骑破胜兵八千……三军将士为之振奋思战,有必前之勇,盖用兵二十年来始有此胜……”举国欢庆,春光似锦,杏花轻绡似的花瓣悠悠飘落在他头上、衣上,似将天地都染成了那样清艳柔和的浅浅粉色;匕首定情,荒坟约许,塞上牛羊成群、鸿雁来往,丰州城内有白塔与酥酪遥遥期待。“七年,有卫州之胜……”肃穆的灵堂里俪影成双,双双跪拜,拜求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八年,有倒回谷之胜……”洞房花烛、帐垂香暖,他怜惜地为她系回衣带,赧然低道:“这个……不急。”
“始自弛刑,不四五迁为中郎将……”徽儿忍不住哭起来,达及保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这座褒忠庙的主人是谁,他悲痛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无力他顾。
“元年,钧州陷……”完颜宁的指甲已折断在碑面上,指尖渗出血来,她恍如不觉,仍是不自量力地越扣越紧,如同那一日石室中,用酸痛到麻木的手臂,紧紧抱牢怀中昏睡的丈夫。
“镇南避隐处,杀掠稍定,即出而自言……”她两侧额角连着眼皮上的青筋都浮凸了出来,不受控制地簌簌乱跳,眼珠一字一字剜进石碑,分明听见有人信誓旦旦:“他去汴梁勤王了……”
“北人欲降之,斫其胫,不为屈;胫折,画地大数……”她全身痉挛起来,手指抠在刻字上,将那新镂的碑文染上斑斑血迹。
“豁口吻至两耳,噀血而呼,至死不绝……”她的嘴唇剧烈抖索着,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割开面颊的人是自己,“北人义之,有以马湩酹之者……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后面是一大段彬蔚摛藻、凝霞敷锦的铭文,读来抑扬顿挫,掷地铿锵,直到最后的落款:翰林元好问撰书。[1]
“元学士?”完颜宁呆呆发滞,脑髓与五脏六腑、骨骼血液都被抽空,只余一具干枯的躯壳苦苦流荡人间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如同被椎碎了胫骨,几次拼命,才撑着石碑勉强站起,身子却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里:“我去问问他,元学士,他在哪?”
徽儿和达及保见她晃悠悠地在院中打转,强忍悲痛一边一个拉住她,哭求她保重身体,连那石匠也忍不住劝道:“小娘子节哀啊。”完颜宁怔怔地看着他们嘴唇焦灼地张合,似在说话,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世界安静到极处,恍如鸿蒙未开,又喧嚣到极处,好像钟鼓磬钹铙齐作震天响,把她的声音全部淹没:“元学士,我去问元学士……”
[1]注:见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