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亲 第二章(第2/3页)

坏小子们指认祸害老师的原来是他,是老师的宠儿沈卓然,其他同学谁也不说话,是默认还是抗议,是劫持还是自愿,是无能还是无耻,沈卓然无法判断。他能判断的是自己没有辩诬的起码自卫能力,在颠倒是非的诬告面前,他只能是伏法或者干脆是伏非法。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错,有了错赶快改,不然你可能错过时机。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谈这个温度计的问题,第一,你可能已经无缘与他们相见。第二,你去谈了,像是你有神经病。第三,如果你对学长对组织对公众谈这件事,他们不会受理,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纪当中,你会被认为是在干扰发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砖或者G10的“大方向”。

明白了还是不明白?说不定他的外语成绩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学厌恶的原因。用洋泾浜的发音读英语的学生,怎么容得下对于所谓牛津音的揣摩与模仿?揣摩与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汉奸、英奸,也一定是装大头蒜,是臭显摆,是不仁不义,是散德行,是决心与爱国爱家爱本省的孩子们为敌,是自绝于学校班级与同龄同窗,是人皆得而诛之、蔑之、灭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沈卓然相信,哪怕医生对着原来的温度计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说如果他提出任何疑问了,他一定会坦白自己的“罪行”做出赔偿而毫无隐瞒。问题是医生视为理所当然地在两秒钟内处理完了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卫生状况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温度计,他无法张开自己的嘴……错误就这样铸成了。对一个山村农民、复员荣誉军人、另一个哑女子的丈夫、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医疗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事后多年他想到,这还应该归咎于旧中国的男女生分校分班制度。那时候上小学,一、二、三、四年级男女混编,一上五年级叫作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学就更不要说了,男生女生,性别隔离,要到上大学以后才有可能与异性同班上课。见到那蔚阗这样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怜发育不良青春躁动已经开始遗精与自慰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咬牙切齿,见到得宠的沈卓然怎么能不灭此朝食,怎么能吞下那一口鸟气!

这时医生回来了,看到了拿着温度计发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没有问,从沈卓然手里接过温度计,瞟了一眼,说了一句:“呵,坏了。”拉了一回室内仅有的三屉桌抽屉,找出了另一个黑乎乎的温度计,照直对着沈卓然的嘴巴送过去了。

沈卓然挨了校长一个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诬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诬陷,他习惯性遭诬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听力不佳,直到六十岁右耳也开始听力减退,才渐渐平复了由于两耳听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与屈辱感。

和童年时期半饥半饱的日子里一样,在农村他长针眼,他长疖子,他发烧,他拉肚子,还长口疮。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残疾人业余中医那里。他去了,大夫让他试体温。当着他的面,体温计从一个婴儿的肛门中拔出来,业余中医用自己的上衣下摆擦了一下体温计,递给了卓然而且要求他衔在口中,并且解释说,门窗漏风,室温太低,腋下试体温怕靠不住。卓然对这种说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与农家医生做某种论辩探讨,听农民、学农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犹豫,窗外有人叫唤,医生推门而出,冷风扑面而来,嘭的一声,医生关紧了房门。卓然看到土炕灶眼边放着一把轻声呻吟着的生铁水壶,便拿着温度计凑过去,用一点热水想冲洗一下温度计,就在一点点热水触及温度计的水银管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毁了,他看到了温度计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在他接受体罚的时候他听到了那老师喊了一句话,那老师应该是说“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说着话流下了眼泪。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跃进”时期山区下放劳动时候毁掉了一支体温计。

但是挨耳光的他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鸣响,一片片从内而起的嘈杂与混乱,还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对于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经埋葬了他,他完全无法听明白那蔚阗是在说什么。如果她是说“该打!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呢?

在满坡松柏的山岭下,在刚刚启用的墓葬新区,他站在青石镌刻的墓碑前泪流满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过罪孽罪恶,让他在这样一个老来志得意满的时刻失去了淑珍呢?

也许这件事与弄坏乡村医生的温度计的事性质不同。那件事是他对于他人的损害,他没有挺身而出,不,谈不到挺身而出,他没有起码的诚实与责任感。他是一个逃兵,他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