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没了屋顶的房子(三)(第2/2页)

我听见陈丹叹了口气,他说,“他问我是不是后悔让他出生。”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柏莱总对自己的出生充满厌弃或嗤之以鼻,哪怕我回答过柏莱一千遍、一万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更需要的,依旧是来自血缘父母的答案。

“你怎么说的?”我问。

“我说我的确后悔让他出生,”陈丹答道,他的语气平静又疲惫,“但不是他不够优秀、不够听话……或者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将他视为那段过去的产物……”

他说,“我后悔让他出生与他还有别的任何人都没关系,仅仅是在他诞生之后,我才明白我并不想成为母亲。这个觉悟来得太晚了,以至于无法挽回。为什么这件事我不能早想明白呢?我就将他带到了世界上,却后悔成为母亲。我不是后悔成为他的母亲,而是后悔成为母亲。”

“他怎么说?”我追问。我想要知道这段对话所有的反应。

“他说没关系,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陈丹答道。

合乎我的预料,我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那挺好的。”

“那挺好的。”我重复道。

陈丹静静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是对的,我应该早就告诉他的……”他自嘲地轻笑,“我真是糟糕。我在等一个孩子向我低头,低头听我说,我不想成为母亲。”

“现在也不算晚。”我说。

我为柏莱感到高兴。即便这小子什么也没和我说,但我依旧为他高兴。不论是他终于能够和他爹还有他妈坐下来,进行一场相安无事的谈话,还是他知道他的母亲后悔成为母亲,所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都值得我为他高兴。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接受自己的出生,恰恰是接纳自我的起始。而当人接纳自我,属于人的一生也才真正地开启。

夹着雪水的风刮过来,我头顶的风铃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响。梧桐树梢上嫩绿的芽衣纷纷扬扬地落下,露出其间绿到仿佛发光的翠色。

姚乐菜抱着竹编的畚箕走过来,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茶叶。他抖了抖,筛走那些细碎的茶叶渣。他现在平复好了心情,已经不再因刚刚被奶奶挂断电话而难受了。

“叔叔看上去心情很好。”小菜坐到身边。

我搓了搓脸,“这么明显吗?”

姚乐菜点点脑袋,说很明显,“叔叔心情很好的话会晃脚。”

我立马压住两条暴露心情的腿,“是还不错啦。”

“有什么好消息吗?”姚乐菜微笑地问。

我正要说话,一枚梧桐叶的芽衣忽然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捡起来,捻在指间,来回转动,这枚芽衣很完整,中间被新叶顶开的缝都保留了下来。如同一朵过于单薄的花,它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我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纵横交错的脉络。

“那倒没有,”我笑眯眯地对姚乐菜说,“就是觉得你们都长大了。很开心。”

“我和柏莱吗?”姚乐菜指了指自己。

“对啊,”我点头,“小菜和小莱都长大了。”

说罢,我松手,看着掌心的芽衣打着转儿落回大地。所有保护嫩芽的衣都该如此,过了严冬,便要落回土壤,成为春泥,成为下一个冬日的养料,如此循环往复。